张季鸾的报恩思想


1926年,张季鸾主持天津新记《大公报》笔政,提出办报的“四不方针”——“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即是复刊后的《大公报》,将以国家与民众利益为唯一利益,以社会公理与正义为唯一前提,真正发挥媒体的社会公器之作用。这种独立的办报意识与主张,在当时,赢得民众对《大公报》的信任,复刊后不到八个月,发行数即有数倍之增涨。

张季鸾之所以代表《大公报》同人提出办报的“四不方针”,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时北方的政治环境较为复杂,作为刚刚复刊的《大公报》,不得不对现实做出自己“审时度势”的考量。在他们看来,“如果报纸依附军政界的任何一派,都会随着该派的失败而倒台。……早晚革命军会打败军阀”(李瞻:《张季鸾先生传》,台湾《近代中国》1987年第58期,页228)。

革命军打败军阀,很快被北伐的成功而为历史事实,《大公报》这种“不偏不倚”的办报立场值得肯定,尽管张季鸾本人对“革命”一直持认同的态度。早在光绪十一年,即1905年,留学日本攻读政治经济学的张季鸾,目睹了孙文等人与梁启超等人关于“革命”还是“改良”那场旷日持久的论战,不仅激发他对政治的兴趣,而且对革命充满了信心,不久即加入同盟会。

1908年,同盟会陕西分会一些留学生在日本创办反清、鼓吹革命的刊物《夏声》,张季鸾为主要编者之一,这是他投身新闻事业的起始,也是日后以“言论报国”实现个人梦想的一个重要途径。从辛亥年的《民立报》,到民国五年的《中华新报》,再到复刊后的《大公报》,张季鸾先后写下近三千篇社论或时评(大都没有署名),胡政之所编上下两册《季鸾文存》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张季鸾的文章一向清晰明快,酣畅淋漓,“评论亦多有中肯”(邵瓢萍语),《大公报》老人曹谷冰曾经这样评价:“如昌黎,如新会,无僻典,无奥义,以理胜,以诚胜,故感人深而影响远。”“昌黎”,即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新会”,乃同时代开创一代文风的梁启超。

不过,大凡了解张季鸾内心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人生价值体系之核心,是以“报恩思想”为内涵和外延的,这几乎决定了他一生的行谊。1934年下半年,张季鸾回祖籍陕西榆林小住,之后在《国闻周报》刊发《归乡记》一文,其中阐述自己的人生观,他这样写道:“我的人生观,很迂浅的。就是报亲恩、报国恩、报一切恩!我以为如此立志,一切只有责任问题,无权利问题,心安理得,省多少烦恼。……现在中国民族的共同祖先正需要我们报恩报国,免教万代子孙作奴隶,人们若常常这样想着,似乎易于避免堕落,这就是我的思想……”(参见《季鸾文存》,台湾新生报社1979年版,页656

这一段人生独白,源于个人实际遭遇,“父母去世早,罔极之恩,无法报答”(同上,页655),因此,张季鸾一直称自己是“老孤儿”。而在幼年时代,其父张翘轩为报答刘厚基(同治七年,曾任延绥镇总兵)和蔡兆槐(曾任榆林府知府)对他本人的栽培之恩,“在家里供设两人的牌位,要子孙后代祭祀”,这势必给张季鸾带来深刻的记忆。

在传统孝道与人伦关系中,所谓“报恩思想”是形成中国社会关系的一个重要基础,梁启超亦认为报恩是“道德大原之一”,即“中国一切道德,无不以报恩为动机,所谓伦常,所谓名教,皆本于是,人若能以受恩必报之信条,常印篆于心目中,则一切道德上之义务,皆若有以鞭辟乎其后,而行之亦亲切有味……”张季鸾的“报恩思想”与梁氏的观点颇为接近,其中的差别可能在于,梁启超强调的是利与义之间的博弈,即所谓“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也就是一种不待外求而可由内自生的一种道德理念。张季鸾的“报恩思想”则由家而国,由内而外,尽管是“出自真诚,不但没有理论,也不是得诸注入的智识,纯粹是他的天赋秉性的自然流露与身世际遇的必然感怀”,除在孝道上谨守其报亲恩的本份之外,更主要的是体现在对国家与民族命运的“操危虑患”而克尽报恩情怀,也就是说,原本传统的“报恩思想”被张季鸾不自觉地扩大了,不论对人、事、物,还是国家与社会,均信持“感恩”与“图报”的立场,相对于狭隘的复仇心理来说,多有积极之处。

在抗战时期,张季鸾一方面“痛恨破坏国家统一的特殊势力,不低于侵犯国家独立主权的外力,痛恨盅惑青年破坏团结的某些政党,不下于卖国求荣的汉奸”(郑贞铭:《张季鸾“报恩思想”的时代意义,台湾《近代中国》1990年第79期,页193),另一方面,则又强调“全国国民必须放弃多年来只责骂政府之消极政治观,立即采取积极的态度以对国事”(张季鸾语),当然,这是张氏有所指,甚至对“安内攘外”这一政策采取理解之态度,因此,当他发现《大公报》记者范长江在一篇文章中有反对“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的主张,即要他修改,并谓“以蒋先生的意见为意见”(李瞻:《张季鸾先生传》,页231),迫使范长江最终脱离了《大公报》。

对张季鸾个人而言,他的“报恩思想”虽然出自至诚,由内而外、由家而国,以当时国家正处于“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惟国家之独立,民族之幸福”为头等大事,这当然可以理解,只是他本人对蒋介石采取一味支持的态度,甚至说过“要相信蒋先生是你们的救星”这样的话,以今天的理解,怎么听来都有点别扭,或许有悖于“不偏不倚”的立场亦未可知也,这可能就是一个时代的特殊性和局限性。“报恩思想”固然彰显中国传统道德之大原,但绝非现代公民意义上的一种认知,个人之于国家,以杜亚泉的看法,其边际不是“漫无界限”的。

 

 

刊于2010年9月5日《南方都市报》历史评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