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Coca-Cola译作“可口可乐”是蒋彝先生大可称颂的妙笔，他另还有不为我们中国读者所知之处，是他在国外用国画风格所作英国乡村与城镇的绘画，及他用英文写作的游记随笔，这些绘画和游记在国外出版共有十三册，声誉和影响远播彼邦，然在国内沉寂无闻，鲜有人知，正是我们所言“香生别院晚风微”，待探得春消息，则已是半个世纪之后，人间世事无常以此可见，好在新近有四册蒋彝的画记被译为中文在大陆出版，很有点叶落归根之叹。这四册《湖区画记》、《伦敦画记》、《牛津画记》、《爱丁堡画记》几年前由台湾远足文化翻译出版，再行由大陆世纪文景引进成简体字本，似乎颇费周章，原本文化传播不是件容易的事，蒋彝先生算是 “烟外好青山”的一个印证。

说来蒋彝是个闲散之人，独身欧洲游历四方，亲历山水红尘，以中国绘画写生异域风情，意境天成，自得悠然。看他早年经历及他去国后所得成就，颇多传奇色彩，戈弗雷·霍奇森在《牛津画记》的《前言》里对蒋彝生平作有介绍，这位出生江西庐山之麓的才子，有参加北伐和担任江西三县之长的经历，大有文武双全的能力，那句“蒋家宣称自己是公元前2000年前皇室的后裔”耐人猜想，不过蒋彝画记中文版以郑达先生写于《伦敦画记》、《爱丁堡画记》与《湖区画记》三本书里的三篇不同《前言》至为详尽，那些推崇和赞许的言辞可看出郑先生对蒋彝颇有研究：“表面看来，《伦敦画记》说的是作者对一个城市的印象，实际却是对英国文化和中国文化的比较。在讨论伦敦景色时，蒋彝举出许多鲜活实例，比较并说明东西方的相似之处。”这些比较多出自中国民俗与传统，虽是写给外国人阅读，但从中国读者来说，也是幅有趣的异域风情图。这些画记实为随笔琐记，记欧洲风物，景色，城市民俗，自然风貌，极详尽有致，情趣盎然。

读蒋彝的画记或称游记的文字，给人山居之乐，画中意境与书法律诗，概括中国传统艺术。但这些中国元素皆作给国外不了解中华文化或根本对中国一无所知者阅读的，每于异域见到景色或街貌，都拿来与中国相应之处作些比较，或藉以引出中国传统文化作例，阐释异同，让人读来很有趣味。但外国人读蒋彝画记的角度及思考与我们甚有距离，《湖区画记》有赫伯特·里德的《序》，曰：“然而蒋先生这位诗人兼画家，却大胆无畏地踏入我国的圣殿，以他自己的方式致敬。他手持毛笔画具，创作一本书，画下一系列的山水画，挑战我们的自满。他走进我们自然派诗人的至圣之地湖区，追随我们这些信徒的伟大先知——渥尔渥斯及罗斯金的足迹，直截了当地证明多年前我大胆主张的一种悖论”可看到外国人对蒋彝的认知，从艺术角度而言，里德的评价大抵能代表异域人士的观点：“蒋彝先生是中国山水画的大师，熟悉他作品的人，无不认为他的画作是传统中国画的现代诠释，意即，我们将之视为特殊的中国画。”这样说的原由出于对蒋彝画作里中国绘画元素的感受和接受：“然而从前我们一直以为，中国的艺术离不开神州山河——中国的山、中国的湖川、中国的林木，但现在这名艺术家站了出来，仿佛向我们诉说：‘我的艺术观，我的技法，简而言之，即我的艺术，并不受地理空间所束缚。那是全人类共通的，可表现中国山水，也可诠释你们英国的景致。’”其实蒋彝作画并无师从，全凭悟性，可见艺术技艺多靠天赋使然。

蒋彝画记中《湖区画记》是其最早出版的一册，书里十二幅山水写生全然中国绘画点、染、皴笔法，远山近水，萧疏写意，浓、淡、枯、湿、焦铺陈纸上，曲径流泉，山涧茅舍，野渡渔舟，一派中国田园风光。到《伦敦画记》则中国画与西洋画参互，看出蒋彝由中国绘画技法表现异域景色的转变，而《牛津画记》为城市风貌，画笔以西洋绘画方式，至《爱丁堡画记》仍延续牛津时期的作风，兼带中国绘画技法，用白描线条与版刻形式展示小景。他这些变革堪可一赞，毕竟将西洋风景绘制得与中国山水无异，让中国读者看不到异域况貌，似乎不大合乎情理。蒋彝那些作为画记的文字，在《湖区画记》里是纯粹风景旅游记录，极少作中西文化民俗比较，在《伦敦画记》一变，中土与异域的文化差异产生的情趣，渐渐成为蒋彝写作的路径，这也是被人称道所在。蒋彝画作与画记颇佳，读他的画和读他的文都有宜人心绪的好处。不过外国人对中国传统艺术的理解或鉴赏未如我们自己来得精审，蒋彝作画虽有幼学，然以自学入手，兼以西洋绘画手法，自成格局，尚值称道。但书法从欧阳询，隶、行楷、篆笔力间架皆弱，称其为书法家则未免言过其实。

写到这里本可收笔，但见到《伦敦画记》中《谈书籍》一文，曰：“说到书，我对伦敦人只有无限敬意。我留意到，大多数人走在街上时，腋下夹着书，他们还在巴士、火车、地铁内看书。我参观过许多朋友的房子，无论有钱没钱，几乎每个人都有个类似书房的房间。”很引起我的兴趣，蒋彝写有许多论述识见颇为普通，然此则文字很使人喜欢。“肯特公爵（the Duke of Kent）在皇家文学基金会第148届的年度餐会上表示：我一向喜欢阅读，也一直觉得遗憾，现代生活剥夺了许多阅读的时间，我经常羡慕十八世纪的悠闲绅士，可以为自己盖一个漂亮房间作为书房，静静坐在里面，享受其中乐趣。”这些话给我们今天的生活依然是种启示，上个周末正是世界阅读日，中国成都也正举办图书博览会，这些虽为形式，但也值得让我们思考，在现代社会进程中放慢生活节奏，给自己留出悠闲与阅读的散漫时光。

2010-4-29，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