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年陆续有三册谈中国文字的书出版,三位作者皆为台湾文化人,仿佛约好了要从不同角度来谈中国文字,说来也是情趣满怀的一件事。这三册书皆以个人对文字的思考来作阐释,张大春《认得几个字》谈汉字里的故事,蒋勋《汉字书法之美》谈汉字造型的美感,唐诺《文字的故事》谈甲骨文延续发展过程的汉字文化。蒋勋这册书写的是中国书法美术史,可与他所写中国美术著作贯作系列,张大春从身边事物与个人家庭生活作启示,是个人生活与汉字运用的感想与随笔,唐诺则是象形文字与文学想象的舒展与写意,三人各抒己见,各显神采。
早很多年前,瑞典林西莉写有《汉字王国》谈中国象形文字,翻译成中文在台湾和大陆出版,读来颇有兴趣。这大约是个启示,由外籍汉学家写中国文字的美与变化,与中国人自己写自己文字的感受当然不尽相同,这给了我们许多再思考的空间,尽管很多时候我们只把汉字当作书写和表达的符号,但若深作探究,尚可发现一个民族的文字发展,其实也印刻着这个民族的历史轨迹。张大春在他那本书的《自序·你认得字吗?》里说:“小孩子识字的过程往往是从误会开始。”我对此无多感受,因我教子最初识字是从他的名字开始,那之后儿子能记住“杨善之”如何写,却每每将杨字的左右偏旁置换。有一回开车经过北京站,听到坐在后座上的儿子指着窗外念出“北京”,才知道他早已经认识很多字,可见我对他的早期教育很有些惭愧。不过我很喜欢儿子写出繁体又左右置换的“杨”字那种艺术感受,似篆刻印文左右避让带来的那份美感,引人玩味。从这里可谈到那些被规范化了的异体字,或可略说几句。明代和清代刻本常可遇见异体字,这大约要以万历本《金瓶梅词话》里的异体字居多,但阅读起来都还能识得,无甚大碍,说明异体字并不怎么可怕。我们的汉字经几千年变化,有许多异体字本属正常,这些异体字到民国已达高峰,似未对文字发展造成滞碍。换个角度来谈,异体字多带有民间书写特色,含有民俗的成分。即便这些异体字会造成阅读麻烦,如“梅”字的异体写作“槑”,“庵”字另有“盦”、“菴”、“蓭”、“盫”、“葊”多种写法,等等,但它是汉字多样化的表达,如上例“草头菴”字更贴切荒凉境界,都是汉字文化独立的意思存在,不可以统一规范来将其消灭。
由此还可说到繁体字的简化问题。字体繁简的变化,皆随时代而有发生,这是历史与文化发展的规律,我们今天所使用的简体字,源于章草书写时的简笔,可说渊源有自,而另一方面说,这些简体字有许多异体字的因素,总起来讲,不论简体字与异体字,都是汉字文化的构成部分,若强调简单便利,则难免失去汉字里蕴涵的传统文化,这是很可惜的事。早年陈寅恪先生对自己的著作在出版时要求使用繁体字,且要竖排文字,皆因他对中国传统文字里所蕴藏的文化或文字表达的准确,有着较深的理解。
唐诺写《文字的故事》,以甲骨文释义展开描述,多从文化和文学角度来解释汉字的意趣,穿插文字故事和文字里的文学形态以阐释个人的认知,这里似可抄摘几段作为对照,譬如谈“葉”字:“不是表现叶脉为视觉焦点的单片叶子,而是一整株枝丫舒展开来的大树,顶端那儿生长着接收阳光热能行光合作用,以供应这棵树生长所需营养的叶片。”这句话可分作两部分,前部分讲得在理,后部分则想象过于琐碎。又如:“这老文字上的每一处钉痕、每一条沟槽、每一分弧度,都记忆了这老文字的悠悠不灭经历,她可能陪过屈原寻访找最终的答案而形容枯槁但沾一身香气,也可能坐过庄子翼若垂天之云大鹏之背扶摇直上九天,和司马迁并肩看过并嗟叹繁华落尽江山无常,和曹操一起横过槊,和李白一起醉过酒,和杜甫一道挨过刮风漏雨的漫漫长夜和饥肠辘辘,或甚至被刚强正直的颜真卿或柔美如兰的赵孟頫给或淋漓或端正书于白纸之上……这些记忆彼此拉扯跳跃,自动形成一种意义的光晕,在你今天奋力寻求精确的核心意义同时,老文字如管仲口中的老马一样自己找到出路,或如杰克·伦敦笔下的大狼一样召唤声息相通的同类——这个不待你发动效应,是文字使用中‘看不见的手’,如亚当·斯密在经济世界中精妙绝伦的发现,老文字,一样有类似的动人效应。”上面这两段引述,可看出唐诺《文字的故事》之风格,有叙述文字的个人解析,也有文学想象的铺陈引申,因此读《文字的故事》一可满足对象形文字随形造字的好奇,又可玩味那些由文字引发的无尽想象。若以我的喜好,还是唐诺对文字象形的解意颇有趣味,那些甲骨文、金铭文的形象姿态经唐诺演绎,则妩媚多采,妖娆尽显,情趣焕然。而书中那些由文字所产生的文学描绘,虽渲染出作者玲珑笔意,轻妙处难免过度铺张:“而我个人以为人类小说史上最华丽的《百年孤独》起始于什么意象呢?大家都晓得,起始于一块再平凡不过的冰块,忽然展示于哥伦比亚这道没冰没雪的炎热大街之上。”话写得风趣,却失于杂沓,不免让人生出一些遗憾来。
2010-4-15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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