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书的乐趣多从猎取的旧书中获得，这大约是爱书人的共同认知，说一个人懂不懂书，或对书籍的品味如何，看他的藏书便能明晓。倘使参观一处私人书房，若看到的皆为新书，则多是为读书的需要而购买，书主是为读书人则大致可定。若新书旧书参差互有，版本驳杂，不必多说，则书房主人当为爱书痴书者，换句话来说，买新书是为从新书里寻得知识，淘旧书则是靠已有的知识来买书，前者阅读的成分居多，后者玩赏的情趣更大，二者差别殊异，意境高低不同，不得混淆是矣。买新书只管内容实用，余则不闻不问。淘旧书需讲究关于书的一切，书籍版本，装帧形式，版次印次，品貌完整，皮类或纸类精装，特种纸平装，异型开本，作者签名，书口烫金烫银，特供本，毛边本，限印本，错装本，甚至纸张产地，插图作者，设计风格等等，都在细心搜求之列，由此见出淘书者胸藏沟壑的广博见识，壁立书架前或伏身书堆旁时的取舍帷幄。这里要作点说明的是，读书人与爱书人的意趣别在，读书人买书只求书的作用，爱书人买书只为对书或围绕书所发生的兴趣，读书人只管书里世界，爱书人则醉心书外乾坤，读书人阅读书里面的叙述，爱书人阅读书背后的故事。读书人得书如得师友，求的是助益，谋的是温饱。爱书人得书如获美妾，温饱之外心思灿烂，藏之身边又忍不住时常示人以展其娇。读书人得书如得贤妻，越新越好；爱书人得书如得美姬，越艳越喜。此间情趣与艳遇，都由爱德华·纽顿写成Book Chat（书话）传扬，结集一部《藏书之爱》，坊间有“淘旧书的《圣经》”之誉，百余年来影响所及得后世称道，惹得海莲·汉芙与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那家名叫马克思与科恩的旧书店演绎出一段传奇，看来旧书在爱书人眼里不仅只有旧闻逸事，更有感情荡漾其间。

纽顿《藏书之爱》后，谈旧书的文章多有以其为楷模者，近些年国内出版的译作以《嗜书瘾君子》的风趣与其神似，大概是译者陈建铭先生赋予两本书相同的译笔，使得两本不同时代不同作者的作品像孪生兄弟。去年得到四种书：美国安妮·法迪曼的《闲话大小事》和《书趣》，前一册谈作者个人生活中与书里故事相关联的趣事，后一册写作者家庭生活里与书有关的遭遇。英国西蒙·温切斯特《教授与疯子》和《OED的故事》，二书都是关于《牛津英语词典》的故事。之前尚有加拿大阿尔贝托·曼古埃尔和乌拉圭卡洛斯·M.多明盖兹《纸房子》，前书英文书名THE LILRAY AT NIGHT虽译为书斋，但书里有许多谈的是公私图书馆的故事，然而这书名让人喜欢，与《坐拥书城》和亨利·派切斯基的《书架》可关联作姊妹系列，给爱书人的藏书有个好的归宿。此《夜晚的书斋》与前四种书皆由杨传纬先生译作中文，言辞平实，重在叙述。而《纸房子》仍是陈建铭先生弄笔，虽幽默依然，但比之《藏书之爱》和《嗜书瘾君子》，风格则与《查令十字街84号》近似。翻译这类谈书或关于书的文字不大容易掌握，须得了解藏书的趣味，方可生出笔底波澜，或干脆自身亦系爱书人，则其中滋味可解。

近得英国O.J.M.戴维斯《二手书那些事儿》中文版，还是关于书的趣闻逸事，不过二手书有流传递解的经历，似乎与旧书略有区别，而旧书尚有未经发行流传的因由在，或为几十年前之库存品，或为书店积压之箱底物，经岁月迁移，免不了要有旧时明月在，芳华染沧桑的那番润泽，惹人怜惜。然访二手书的情趣与淘旧书相仿佛，都是光阴荏苒的情怀寄托，令爱书人一见倾心，尤其猎得心许已久的旧书，那份娇颜依旧的风姿一握手中，自当欣喜于怀，好其事者作之以文，则难掩调皮幽默的言辞，妙语连珠，此书当然亦不例外，如：“墨菲法则告诉我们，最烂的书往往装潢最好”，真是说得实在。另一个有趣的地方在《逛书店》、《激怒店主的二十条妙计》和《怎么收拾顾客》这三章里，一望便知作者是书店常客，见惯发生在书店里的各种趣事，将其经验稍作总结，写出有趣的对照。这三章先是做书店的旁观者，对各种书店品头论足、指手画脚，然后从顾客的角度惺惺相惜为读者出主意，再返身回来向书店老板出卖读者那点淘书捡漏的心思，将“二手书那些事”搅和得让人哭笑不得。

书中第一章《爱书的人》用故事来讲述，其实是给那些不懂书或普通读者看的，换作书痴来读并不觉得有什么离奇之处。到第二章《藏书家》才开始显出作者的江湖本色，展露他的拿手戏。此书原版首印于二00一年，按作者一九八五年开始二手书交易来算，经历过三十岁前至四十岁后的二手书交易经验，十多年的丰富阅历，凭此而将《企求、偷盗和借阅》将盗书者写得灰头土脸：“爱书之辈其实最不老实。”一语扫尽爱书人以往的光彩颜面，“若爱书之辈以身试法，是就成了毒品，偷书带来最强烈的快感。”虽语含痛恨，却也语含深情：“我不会吝啬这本书带给他的快乐。这也就是书的好处。书可以不断易手，给很多人带来精神上的（或是经济上的）富足。即便是那种最不起眼的简装书也可以在短暂的一生中和数不胜数的主人共度美好时光。”由书而显出爱书人的一腔豁达。

写关于书的书，似乎还是那些有淘书经验的爱书人，或买卖古旧书籍的书商笔下所写的文字更为妙趣横生，而读书人写作此类文章往往平淡无奇。《二手书那些事儿》的生动趣味与《藏书之爱》、《嗜书瘾君子》相近，一卷在握不忍释手。倘使读者想要延伸阅读，还可将《失落的书》、《无人读过的书》《藏书的乐趣》、《卡莎诺瓦是个书痴》、《神保汀书蟲》取来一阅，当可为平淡生活增添一些悠闲。

2010-4-22世界阅读日前夜，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