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也是一门生意

      说了些沉重的话题，该说点轻松的了。

   在大汉口的三百六十行中，有些生意是应该真正归于“特业”的，比如相面的、测字的、“合八字”的、抽签的，统统被称为“算命”，在“士农工商”的序列中又排不上，这一门生意够“特”的了。那时候，它是一大行当，有它自已的帮口，称为“金门”。老汉口的“金门”，种类繁多，每一类都要“叩”了“帅”(拜师)才算有从业资格，碰到同行“盘道”才不至于让别人捡了家伙轰走了人。种类虽多，等级却只有几种：最排场的是在旅馆开房间，登报亮牌子，每天限谈几命，多了不看。其次是租了小铺面开“命馆”的。再次是在街头摆摊的，一张小案子上摆了笔鼓、笔架、墨盒、毛笔、石板等物，逮着那愿意信这一行的，就吹将起来。

   汉口人口里称算命的为“算命先生”，心里却不一定把他们当什么正经生意。不到遭受困厄之时，是没有哪个去算命的，即使偶尔找了他们，事后还会说他们是“鬼款”。

   那些把相命摊子摆在街头的人，一般是安坐不动的，但到了街上走动的人多起来的时候，他们就要“点棚”了。所谓“点棚”，就是用一些手段，或者手艺，吸引过路客人，然后让人来算命推流年。相命摊子边上围上一群人，这可能是大汉口市民最觉好玩的街头戏。

   我做孩子的时候，几乎看遍了硚口到集稼嘴整整一条汉正街的相命摊。从大人的议论中，从自己的体察中，都觉出算命先生不过是沦落江湖的一群人，他们之所以能赚几个活命钱，并不在于他们的“神算”，而在于他们的“好玩”。

   从硚口进汉正街，守在街头的第一个相命先生，自号“小孔明”。这是一个几近全盲的残疾人，所以他的相命就不是测字，而是抽签。那签也特别，不是竹签，而是用厚纸折成的夹层折子。打开折子，让人看见的是一幅幅全不成比例的人物画。“小孔明”向人解签却不看画，他看不见，全凭手摸那夹层的记号。手摸口说之间，几乎全是奉承话。

   一次一个人问“小孔明”，自己将来运道如何。“小孔明”让他抽了一签，开签时，那画面上是一只歪扭的梯子。“小孔明”摸了摸记号便说：“你的霉运已经到头，往后走，是火烧楠竹节节响，脚踏云梯步步高。恭喜恭喜。”

   求签的人走了后，旁观者打趣“小孔明”：“伙计，你那个云梯都要垮了，哪个敢步步高唦!”

   还有一次，“小孔明”摸着签对人家说：“先生，你这件事办得。你看，这是刘备招亲，弄假成真，子龙保驾，大胆前行。没得错，只要弄得好，可以成功。”

   他展开的画面上，哪有什么刘备招亲，只有两个拔刀相向的小矮人。要说招亲也不是赵子龙保刘备招亲，而是两个日本鬼子动刀子抢亲。所以有人呼着叫着要“小孔明”把画面再亮一亮时，“小孔明”从语气里听出那话很不是那回事，便笑着往签包里插签，解嘲道：“先生们先生们，我瞎说你瞎听，我混饭吃大家开个心。画不好看莫看，莫看……”

   话说得如此之穿，这种相命也就不招人恨了，因为他“好玩”的色彩已经将骗术变成了戏言。这个“小孔明”大慨算一个例外。

   别的算命先生，“好玩”之处多在点棚招客的那一手。有在白搪瓷板上画指画的，有哼哼唱唱把人拢到自己面前的，还有讲故事把人讲过来的。

   在集稼嘴摆摊的“蒋道灵”，讲得最多的是邵康节算命的故事。有一次他讲一个妇女找邵康节，那妇女丈夫出外，到腊月二十一还没归家，焦急的她找邵康节问丈夫何时归。邵康节叫她拿了一个字卷，这是个“昔”字，一见这字，邵康节就说：“回去等着吧，你丈夫今天回。”妇女问为什么，邵说：“昔字抽得好啊，明明白白告诉你‘二十一’，就是今天哪。”

   因为高兴，这妇女回家就将酒菜摆好，桌上放了两副碗筷，静候丈夫回来，为丈夫接风。谁知丈夫一进门，看见两副碗筷倒起了疑心，不知自己离家之时，妻子与谁双宿双飞。任妻子百般解释，丈夫都难以释怀，最后一纸休书让妻子回娘家。这妇女觉得委屈，就又去找邵康节。邵康节说这事好办，我替你写个状子，你到衙门去告你丈夫“抛家不顾，无故休妻”，到时候，我给你作证。

   到升堂的时候，邵康节给县太爷讲，我料定这妇女丈夫二十一日归，也说了叫她等着，但没说清楚要她静候，她这一忙啊，“日子”之外就多了一横，“日子”里头少了一横，就生出了“口舌”……于是老爷判令夫妻和好，一天乌云就此消散。

   读者从我的复述，大概也看出这个故事在我脑子里的印象有多深。之所以印象深，是因为以后读的书多了，晓得了蒋道灵所说的“邵康节”，乃是宋代大儒，姓邵名雍，谥号康节，他何曾当过算命先生!

   可是算命先生就敢往大里扯，不是和诸葛亮沾亲，就是和吕洞宾带故，诸如历代军师、大儒，如刘伯温、袁天罡、李淳风、邵雍等等，都被扯入他们的招牌中。被扯得最多的当然是诸葛亮，汉正街有“小孔明”，六渡桥有相命馆胆子更大，干脆叫“真孔明”，那意思三国里那一位还是假的了。何止是名字，他们还敢与最时髦的名词拉亲戚，比如在门口打起“哲学家”的牌子，在街头说自己是“……思想武装”等等。读者们不难看出，这种拉大旗作虎皮的伎俩，不正是为了掩盖心虚吗。

   算命先生的真门道，在于察颜观色，在于先惊吓后缓解的手段(这也是江湖“切口”，不赘述)。对于来算命者必有困厄，算命先生是很清楚的。所以相面时少不了要来一句：唔，你这几年不太顺，流年不利呀。或者是：你这个人千好万好，就是不该对亲戚朋友太好。你对他千个好，一下子不到，他就要怄你，害你哦……这种利用你的心绪不宁边说边看脸色的话头还很多，无非是要说得你信他的“灵”。然后就对不起了，要你多拿钱出来向他求“破”求“解”了。弄得好，一个先生一天碰到一位肯花钱的，就够三个星期的饭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