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大华”的奇迹

    前面我用六篇文章的规模讲叙了“汉口三刘”中两位“刘”的胜败沉浮。广大读者大概可以看出他们所代表的买办在百年前的汉口工商界所处的地位——

    他们是汉口最早向洋人学习、为洋人服务，从实践中弄懂了资本营运的一些人。

    当时的汉口人把他们看成无所不能，而历史却证明，买办们也有买办们的无奈。和洋人靠得太紧的，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己依洋人的成法去发展事业的，不影响洋人则罢，一旦与洋人利益相冲突，其受的挤压也绝不在其他人之下。包括买办们在内的汉口大商人生成的年月实在太短了，短得他们中的多数面对成几何级数增值的家业，有些不知所措。投资方向的错误，投资规模的失算，投入产出的错误估计等等，都使他们极容易遭遇“滑铁卢之役”，一败即无法收拾。

    但中国人毕竟聪明，大汉口到底有人。在许许多多“小富即安，大富即翻”的资产者当中，就有未雨绸缪，精确算度将来，并从管理体制上脱离传统窠臼的明白人。在大汉口商人中，最突出的当数“裕大华”集团。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期间，由于洋行老板们忙于欧战，无心顾及中国市场，大汉口乃至武汉三镇的纺织业得到了大发展的机会。那时的“裕大华”不过是和人家一样赚了钱，一样谋求发展。

    也就是说，和同行们比起来，“裕大华”获得生息的机会是一样的，赚钱的结果是一样的。在面对发展的时刻，“裕大华”和一纱厂、震寰纱厂、申新四公司处在同一起跑线上。

    然而到了后来，“跑”出的结果却很不一样：“一纱”为英商吞并，“震寰”被迫破产停工，而“裕大华”却于1922年建成武昌裕华纺织公司和位于石家庄的大兴纺织公司，并于同年投产，接着又在西安建成并投产大华纺织公司。抗战胜利后，武汉各纱厂复工万分艰难，“裕大华”属下的金融机构“永利银行”大楼却在江汉路落成营业，这就是后来有名的“红旗大楼”。

    “裕大华”的管理体制在今天看来都是值得称道的。在一些公司实行家族化管理或由某个人拍脑袋定音的时候，“裕大华”的董事会却很有些现代决策层的味道，不仅一切凭资本说话，而且从徐荣庭到苏汰余再到黄师让，换了三任董事长，一茬一茬之间，全不是亲戚关系。另外如张松樵、石凤翔诸公，都拥有仅次于徐、苏等人的巨额股本，却兢兢业业地维护公司利益，成为决策层中的中流砥柱。

    因为不是家族式管理，便最大程度上避免了一个人拍脑袋算数的毛病，“裕大华”的重大决策，便具有了集体智慧的色彩。

    1922年裕华纱厂建厂时，大兴纱厂也拟议建在武昌，地也选好，钱也交了，晚一步就是两个厂同时竖起的局面。这时候有一位技术人员对大兴厂的选址提出不同看法，认为自家旗下两厂同城，其后果可能是未及与他人竞争，自己就先争起原料和市场来。面对洋人卷土重来，洋纱大量走私的严峻局面，“裕大华”应该有避其锋芒的举措，不要把力量全放在“兵家必争”的通都大邑武汉。

    根据这个建议，“裕大华”决策层决定把准备建在武昌的大兴厂，放到当时还比较偏僻的石家庄。不久又委派石凤翔远走西安筹建大兴二厂，即后来名震大后方的大华纺织公司。事实证明，大兴、大华果然因避开了集中在武汉的争斗而站稳了脚跟，得以发展。

    从1922年到1949年这几十年间，“裕大华”经历了建设、发展、迁徙、复员等多种变化，在资金运用上总显出比别人多几分的小心。

    一些家族型企业但凡有了余钱，就忙不赢地将它变成房子，让“砖坨子”代替“金坨子”，使手边的活钱得以保值。办事业要钱怎么办？借。于是出现了“老板越大，瓤子越空”的“空心大老板”，到办正事的时候，得不断地四处“调头寸”。

    “裕大华”就不一样了。它的股本是大家的，任何一个老板拥有房产地产乃至“裕大华”以外的企业股票，都不影响公司的资金运作。它发展、扩建，靠的是自楚兴公司以来历年的积蓄，而且往往是建设快投产快，资金回收就快。它的流动资金，很大的一块都用来购买甚至囤积棉花，充分保证了原料的数量和质量。总之，“裕大华”从建设到运转，都没有今天人们津津乐道的“负债经营”。相比之下，许多老板便有点“创造条件借债”的味道了。

    “裕大华”创造了经营不举债的奇迹，还有更多的奇迹值得人们去玩味。

    在武汉一些纺织公司败的败，卖的卖的时候，“裕大华”却能年年盈利，连抗战时期也不例外。在那多事之秋，这是那些根基深远的官僚资本都难以做到的，“裕大华”却做到了。

    还有一个奇迹也值得一说。1931年武汉大水，洪水泛滥的迹象是早已有了，但真正想在头里的人却不多。

    张松樵却想到了，是他向董事会建议，加固裕华纱厂防水墙。后来又是他领人马，购水泥，亲自督阵，把防水墙加厚加固，弄得滴水难进。后来，大水爬上坡了，紧邻它的“一纱”、“震寰”都泡在了水里，整个工厂趴了窝。裕华纱厂防范在先，这时仍然是机器轰鸣。

    其实“裕大华”在中国民族工商业倍受挤压的时候能活着，活得还“仙健”，这本身就是奇迹。还有，它的首任董事长徐荣庭是武昌人；继任苏汰余是四川人；常务董事张松樵，汉阳人；石凤翔，孝感人。这些当家人全无一点血脉相承的关系，却能攥成一股劲地把生意往红火里做。那石凤翔身为蒋纬国的岳父，蒋介石的儿女亲家，依然和大家一样，把公司的事办得妥贴完善。是什么使“裕大华”集合了这些心劲相同的人物?这问号下边，难道就没有个奇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