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一则
多年前认识一位学哲学,教哲学的。也算是朋友吧,有时候在一起喝喝茶,吃吃饭。他很喜欢讲他的专业,权且称他为“哲学兄”吧。
这老兄有些走火入魔的样子,在他眼里生活中处处都是哲学。吃饭有哲学,穿衣有哲学,过马路有哲学,上厕所也有哲学。他的生活哲学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对哲学我所知甚少,读过一些柏拉图,读过一点罗素,还读过一点点休谟,懂得不多但心存敬意。当吃饭和上厕所之类都已经上升到哲学高度之后,感觉我心目中的哲学被玷污了,于是对“哲学兄”的“哲学”有了一些怀疑。
那时候我正在读柏拉图,心里充斥着“德性”、“善”、“知识”、“思考”、“灵魂”、“自由”等等概念,对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哲学人生非常向往。在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那里,对世俗生活,对人的物质存在似乎不是那么热衷,他们的幸福观念,他们的人生价值,更多地关乎精神而不是肉体,更多地关乎理想而不是现实。苏格拉底临死之前,为了安慰前往告别的弟子和朋友,曾经将哲学解释为关于死亡的学问。苏格拉底以为,思考对于哲学家的人生具有最大的价值。但是,因为人的灵魂依存于身体,而身体又时时充斥着各种欲望,这些欲望不时的勃发,需要身体去关注和满足,于是灵魂受到牵制,思考被不时打扰,中断。对于哲学家而言,身体是一具枷锁,一个牢笼。苏格拉底说,在人的生活过程中,身体的干扰无所不在,于是思考总是不能彻底,不能自由。灵魂真正的解放,思考真正的自由,只有在摆脱身体桎梏之后。于是,死亡成为哲学家最终和最好的归宿。哲学被苏格拉底解释为一门关于智慧或者思考的学问,同时也是一门关于死亡的学问。
我不完全认同苏格拉底所说的这一切。我知道,在公民大会上为自己辩护之前,他已经有了必死的信念。他希望用他的死来完成他的哲学,也是用他的死来实践他的哲学。他所做的一切辩护,并非试图拯救自己的性命,而是要为他的哲学正名,要为他的哲学培育成长的土壤,赢得成长的空间。他关于哲学与死亡的那些言论,除了在安慰别人,也是在安慰自己。其实他不一定相信这些。他自己说过有的人害怕死亡,是以为自己知道死亡的恐怖和痛苦。可是,没有经历过死亡,你怎么知道它是恐怖和痛苦的,因此,害怕死亡也是以为自己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那么,他关于死亡与思考的那些言论,不也是自以为知道自己实际上不知道的事情吗?
不过,在听“哲学兄”讲那些“生活的哲学”的时候,我没有去怀疑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我只知道,“哲学兄”所讲的那些“生活的哲学”并不是我所理解和崇敬的那种哲学。让我反感的真正原因还在于,“哲学兄”所讲的那些“哲学”,有一点点辩证法,有一点点物质与意识的关系,有一点点否定之否定……简而言之是一箩筐教条,点缀着一些些生活经验。说实在话,我们在中学阶段就曾经将这些东西背得滚瓜烂熟。有时候似乎熟得发臭,说起来都会有些恶心。现在想想有些痛心疾首。在我们接受知识的最好时光,我们接受的只是一些生硬的蛮不讲理的教条。后来知道哲学被叫做智慧的学问,而我们学了哲学之后不仅没有智慧,思维反而更加麻木更加偏狭。原有的一点点智慧似乎被教条挤走了。
又一次在一起吃饭,“哲学兄”又在讲“生活的哲学”。这一次讲的是似乎是某位院长或者副院长,书记或者副书记的生活的哲学。说着说着,竭力推荐某道菜,某道汤,说这道菜那道汤中蕴涵着什么什么哲学,说某某院长某某书记就很喜欢这道菜那道汤,云云。“哲学兄”说得神采飞扬,口沫四溅。他面前那道菜没有人敢下筷子。我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强忍着。“哲学兄”继续大发感慨,说哲学是关于快乐的哲学,哲学使人快乐,云云。我心头又涌起苏格拉底的形象,他一生以哲学为使命,他也快乐,但他的快乐显然不是我眼前这位老兄这样的快乐。忍不住说了下面一段话:“回到哲学的故乡古希腊,回到哲学的先驱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那里,哲学被叫做关于智慧或者思考的学问。而人在快乐的时候是不需要思考的。快乐不需要智慧,只需要足够愚蠢。”
“哲学兄”白了我一眼,脸红一阵白一阵。之后,再没与他一起吃过饭。
再往后,听说“哲学兄”不再任教,改行从政了。
再往后,听说“哲学兄”仕途顺利,当上书记或者副书记。
又听说“哲学兄”还是喜欢在饭桌上讲“生活的哲学”,那些作为陪客和听众的老教授及年轻教授们无不大受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