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宪政”是瞎起哄吗?


  近年热传一个新名词,叫“儒家宪政”。虽被多方质疑、不断遭遇否定,但隔三岔五仍有人提出来。

  这其实是两个不远万里拉来组装的名词。早在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中国有“儒家”,古希腊有“宪政”,两者各行其是,不知彼此。

  “儒家宪政”是当代东西方文化大融合背景下产出的新名词,要弄明白它的含义,先得搞明白什么是儒家,什么是宪政。

  儒家准确叫法是“仁家”,就像墨家准确叫法应该是“兼家”。它们与道家、法家等诸家并列。作为一种社会学说,经时间沉淀,它进化成一种文化。因为儒生初始目标为做官,儒学经两千多年发育,生长为一种以政治为主导的文化。

  作为政治文化的儒学,它的立学之根,就是“仁”。仁的基本含义,是“有等级的爱”。围绕“等级”两字,儒学以爱经营天下,构建出治国平天下的框架,即是封建宗法,三纲五常。

  三纲五常的核心,是人伦。由人的社会伦理,制定出系列的规范,就叫宗法。所以儒家治国,说白了是伦理治国,或者说宗法治国。宗法伦理,是一种完全的非理性的情感,所以儒家政治从根本上是排斥法律的。因为理性的法律一旦介入,宗法伦理就会势如破竹地遭遇全盘破坏。孔子一开始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需要完全排斥理性,明确规定:必须以德、礼治国。论证依据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如此完全反法律、非理性的治国方法,作为学说,喊喊口号问题不大,一旦用进现实,问题会很大。造成的结果,是漫长两千多年,中国从无“民法”。

  以德礼治国,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当权者必须在道德上抢占文化制高点,而道德的反法律,非理性,注定鼓吹道德会将民众运动起来。道德优胜,造成口号代表一切。高调空洞的口号代替技术理性的实干,即是这一文化熏染下的国民痼疾。

  儒学一开始并不流行,即使在春秋战国那样动荡的时代,诸子百家,学说可以自由选择,“讲情不讲理”的文化,没有市场。所以孔子在生之时,他的学说黯淡无光,本人也累累若丧家之犬。战国真正流行的,是墨子的“兼爱”,杨子的“自私”。“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于墨”。其时社会纪实,是杨墨对垒,争夺中国前途,左右中国命运。

  儒学在帝国集权时代,一开始非但不用,反倒遭遇遭遇沉重打击,秦始皇“焚书坑儒”即是例证。儒家真正被权力抬到中国舞台中央,在汉武帝时,它终于以舍我其谁,独裁专制的面貌登台。汉武帝听信儒生董仲舒的蛊惑,“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此,诸子百家,几乎都被打压,独独儒家遭到追捧,被供奉了两千年。其功罪如何?中国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判定,中国政治独裁专制的祸害,开始于儒家被捧。《悼武帝陵》一诗,即表达出这一愤慨:“绝大经伦绝大才,罪功不在悔轮台。百家罢后无奇士,始为神州种祸胎。”

  独尊儒术让儒家位高权重,利大名显。但儒家的政治文化被实践之后,真的灵验,一用就可以治国吗?儒生们真多这么认为。于是,“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口号都总结来了。

  这无疑是个自我高大的谎言。打开历史,汉初奉行道家黄老,无为而治。汉明帝佛教传入,一句“众生平等”,颠覆“有等级的爱”,逼得王朝排佛。唐朝奉行道家李老,宋朝实行儒释道一体的“理学”。儒家何时真正治过天下?

  毛泽东通读历史,也发现其中有谎。他得出“百代皆行秦政治”的结论。秦政治即是法家。

  自秦至清,一部法家治天下。秦朝政治,焚书坑儒,重用法家。法家是一群国家理想主义者,他们为了理想,宁愿被车裂、五马分尸,也要推行理想。这种冷酷的、血淋淋的政治,如果一旦拿到台面上来,那么社会必定会成人间地狱。于是,“外儒内法”,“阳儒阴法”,就成了两千年政治事实采用的手段。儒家事实是块冠冕,是只花瓶。

  反法律、非理性的儒家是装饰品,理性的、法律的、冷酷的法家,是日用品,这就是中国政治文化的历史事实。易中天教授发现了这点,他结论为“半部《论语》忽悠天下”。

  儒家政治文化温良恭俭让治不了国,理性冷酷的法家治得了国,为什么儒家要做幌子,法家要遮掩呢?根本原因,在于法家之法,只是一人之法,即是王法。

  儒家的宗法,强调伦理、道德,喊出以德治国,忽悠天下,多少能起点作用。法家的王法,强调理性、公开、公正、公平,事实上也基本做到了,但却只能偷偷摸摸用。根本原因,在于王法本身非法。因为“朕即国家”,自然推导出“朕即法律”。法律既然是皇帝自己从上而下制定的,而且他时刻都还可以代表着,则皇帝想怎么解释怎么解释,想怎么修改怎么修改。这直接将严肃的万民法律玩弄成轻佻的领导批示讲话。皇帝非理性的情绪即是法律,平民百姓在皇帝脾气里马上成了草芥。孟子说,“君视臣如手足,则视君为父母;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为仇寇”,老百姓凭什么还要相信、遵守、服从?对于这样恶的王法,老百姓惟一的出路,就只有革命。革命就是“变革天命”。孟子将“天意”解释为“民意”,固然为帝国统治者找到了权力合法性。但“民意”若只局限于革命,则非革命状态里,民意暴涨,则皇帝权力哪里来?还是又回到了只可相信不能实证的“君权天授”。至此也就明白,不完全的民意不是真正的民意,儒家借“天意”、“伦理”、“纲常”来掩护,刚好可以干这么件蒙人的工作。

  从汉武帝独尊儒术起,整个的中国古代社会,一直没有跳出儒家的忽悠。直到1840年中国的门户被西方用大炮轰开,“君权天授”的骗局,天朝上国的迷梦,瞬间被炸毁了,一同被炸震的,还有中国“君权天授”下的王法。

  西方炸弹爆响释放出来的第一个信号,叫宪法。

  宪法源于古希腊的一帮自由公民。他们早年通过工商业文明的发展,建立了一种完全相反于中国宗法制“熟人社会”的“陌生人社会”,并由此而建立城邦,实行民主制度。经过两千年发展,平等、契约成了他们文化的根,自由成了他们的核心价值观,民主是他们保护自由的根本手段。

  以“平等”为根,以自由为枝干,西方政治文化发育出宪法。宪法的根本作用,是限制公民自由。

  这样,中国与西方,王法与宪法,就构成了一种起点完全反向的政治文化。王法靠儒家忽悠来解决政权的合法性,宪法的一人一票,本身就代表政权的合法性。

  王法与宪法最根本的区别之一,在于王法政权从上而下制定法律,法为满足特权阶层而设,官员采用选拔制度;宪法政权从下而上制定法律,法为平衡每一个阶层而设,官员实行选举制度。前者代表“君意”,后者代表“民意”。王法代表法“阴”的那面,只能偷偷摸摸,宪法代表法“阳”的那面,随时光明正大。

  这就是“百代皆行秦政治”的中国,分明早有王法,为什么还需要儒家政治文化的根本原因。这也显明地告诉我们,儒家从来就没有真正治过国,儒生从入仕那天,事实是法家手中的一只花瓶。

  中国第一任外交官郭嵩焘最早发现中国王法制度的弊端,他指出中国落后不在其他,而在制度,他希望中国学习英法宪政。郭嵩焘为自己的清醒付出惨重代价,他被国人当成“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民族叛徒。

  郭嵩焘虽死,但宪政的诱惑,以其真理性、正义性,百多年来,一直为国人追捧。1919年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开始尝试中西方文化对接,而1913年宋教仁力推责任内阁制,1945年毛泽东力促国民党“结束训政,实行宪政”,则都是以宪法取代王法的政治实践。百年来,中国先后经历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与“全盘西化”的失败。因为,前者将中西割裂,注定过程中会发生剧烈冲突,后者又一边倒,走到了一个极端,造成人心不服,水土不服。

  如果将中国古代看作“全盘中化”,则我们已经尝试过了其他三种方法,但都以问题累累,不尽人意告终。我以为今天理性而成熟的做法,是“西方文化中国化”。在坚守中国传统价值的基点上,怎么将西方的个体、个性、民主、自由消化,让它融合成新生的中华文化。

  既不持其一端,又不偏走极端,则将西方文化、制度的优势方面,如何融合、消化,弥补中华文化、封建帝国制度的缺陷方面,必然是中国未来要做的。

  那么,作为百家学说中最显要的一家,儒家在今天逐渐可以放弃做装饰品用的时候,是否可以真正被拿来转化,当作法治社会的日用品呢?

  我以为根本不可能。原因在根子上。宗法与宪法的不共戴天,与王法跟宪法世代宿敌一样。儒家核心是仁,是“有等级的爱”,而宪政的核心是法,是“平等的不爱”。儒家伦理道德,需要非理性,宪政法律法制,需要绝对理性。

  等级与反等级,爱与不爱,非理性与理性(道德化与法治化),这是儒家与宪政在文化基因上的反差。地球分北极与南极,文化有东极与西极,东极儒家,西极宪政,两种极端的、完全相反的文化,如果硬要融合新生,那就等于藏水于火,藏火于水。

  如此鲜明若摆的事理,鼓吹“儒家宪政”的知识分子未必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还要霸王硬上弓?

  不排除儒家政治文化经过两千年的供奉,已经被泛化,即被当作中华文化的代名词。而一切知识分子,都几乎被冠以儒生的名头,于是,儒家经典的研究者,本能地借名头扩张,他们试图借此来抢占文化制高点。

  但知识分子又岂是一个儒生代表得了?春秋战国,知识分子九流十家,儒家只是其中之一。清末民初,军阀割据的缝隙里,知识分子也是门派叠出,各表自家。一个真正的百家同出时代,百家争鸣的结果,是繁荣了各家文化,而不是一家独统。

  儒家作为一门学说,有其体系化的合理性。但真理从来不可能被一家独掌。儒家近年来饱受争议、嘲讽,根本原因,是儒家阴错阳差老梦想从一个师爷一夜之间变身皇帝。毕竟书教得好只是模范教师,而不好意思称最伟大的政治家。串位或拔高,都会适得其反,作为教师爷的儒家,事实受人尊敬得多。脱去政治外衣,还原文化本色,儒家要真实得多,也可爱得多。

  没必要再叫“儒家宪政”了。造词过于生涩,甚至远不如“道家宪政”。道家虽然是无政府主义,但它崇尚自然,追求自由,与宪政理想,并无冲突。道家的小国寡民说法,事实就是最早的“小政府,大社会”概念。虽然道家从根本上远离政治,也无法与宪政完满对接。

  当然,儒家与宪政今天被拉郎配,也不是一件坏事。它至少说明,“宪政”已开始成为共识。除了孔庆东还在莫名其妙地辱骂纳税人,鼓吹类似墨家的“尚同”外,情绪正常的知识分子,对“宪政”都并不排斥。

  记得《阿Q正传》里有两种人,一种是“咸与维新”者,一种是“不准革命”者,他们同属于跟着潮流瞎起哄者,浑水摸鱼搭顺风车。真正看明白了“儒家宪政”者,也就无非是这两种人的混合而已。

  儒家什么时候放弃政治理想,回归文化家园,中国的政治,就要较历史进一大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