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庄子·寓言——第二讲


                   禅说庄子·寓言——第二讲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 .言无言,终身言,未尝无言;终身无言,未尝无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这里面的语言基本上跟《齐物论》相类,没有多大的差别,可以说完全是从《齐物论》里剪裁下来的,包括后面的很多语言,基本上都与《齐物论》的语言类似。既是重申《齐物论》中的语言,即是重申其中的宗旨,那么《寓言》这一篇就要引起我们的留意。

 

为什么“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呢?《齐物论》里面讲“天倪”:“化身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得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大家注意“是不是,然不然”这么六个字实际上就三个字——是不是,或者然不然。现在带小孩的都会经常问:是不是?要么“是”,要么“不是”。大家注意这三个字,这是大机关。是,肯定判断;不是,是否定判断。是,是肯定;不是,是否定;是不是,是肯定中的否定。我说,我这个东西是杯子,你马上说,不是杯子;我说,这个是铁的,你说,不是铁的,是木头的。这个就是“是不是”。你说,张三很好,我说,张三不好,这就是“是”、“不是”。另外一个“是不是”反过来读,张三这个人糟糕;不,张三这个人不糟糕,他是很牛的。这就属于“否定中的肯定”,是不是嘛!就这三个字就包藏了人类精神里面的一种秘密,我们经常就在这里面打转——是不是啊?是?不是?我们从小到老,可以说每天都在这个漩涡里面“旋”,无穷的是非都是“因之以曼衍”。“因之以曼衍”这个话牛啊!人类理性思维的全部秘密就在其中:

 

第一步,面对事物时,第一反应就是对其进行观察和思考——是不是?

第二步,对其进行判断——是,或者不是。

第三步,对是的否定——不是。

第四步,对不是的肯定——不是——是其不是者。

第五步,对是其不是的否定——是不是——其所不是者不是。

第六步,是不是……判断的扬弃、消失——升华。

 

佛教讲因明,讲中观,其核心仍是这个“是不是”,中观对这一切称之为“戏论”,是颠倒见的基础。两相比较,庄子之论的确令人乍舌,放下并看破这个“是不是”,就给你道喜了。

 

“卮言日出,何之以天倪,因以曼衍”,“是不是,然不然”,我们结合《齐物论》里面瞿鹊子问长悟子,这个就叫天倪。为什么是“是不是,然不然” 呢?“物固有可然,物固有可不然。”每一个事物都有它的内涵,都是有它的外延,都有它存在的理由,都有它不存在的理由,都有它生的理由,都有它灭的理由。放在自然之中,放在社会之中,千差万别的,但又要万法和谐而归一。怎样使千差万别的现象在我们这里达到平等,到达无差别境界?就要“和之以天倪”,并且要“因以曼衍”。用云门祖师的话来说:随波逐浪。这个已经是“果位”上的了。也有在“因位”上的随波逐浪,我们被动的在因果关系之中飘荡。

 

正是因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我们这一生怎么过?每天眼睛在看,耳朵在听,鼻子在嗅,六根的窗户都是打开的,六根门头动开。“和之以天倪”也可以说“一以贯之”,并且在里面得到自在、得到智慧,了此一生,终无愧疚之事。“穷年”,每个人都会穷年,到了时候都要走,但是面对自己的一生是怎么过的?每个人都可以反省反省。庄子已经给我们立出了一个标杆——“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如果我们生活的境界达到了这么一个程度,那我们的确够潇洒的了。我们看禅宗的公案,祖师们生动活泼,降龙伏虎,生动幽默的日子的确过得很畅快。庄子是个穷光蛋,既不富贵又不发达,他不像孔夫子,因为孔夫子本来就是贵族阶层,孟夫子也是贵族阶层,用现在的话来说,是高干子弟,各方面的因缘都好,而庄子生的底分就不高,贫下中农出身,穷苦劳动人民,上面又没有关系,又没有三姑六婆、七亲八戚给他垫底,给他忽悠上去。今天苏行长谈他们的一些升迁,莫名其妙,业绩很差的居然也能升上去,这些就是因缘不一样。但是人活一辈子就活一个精神境界,境界高的人穷一点也无所谓,没有境界的人在富贵之中也窝囊。现在的官二代,富二代活得很精彩的也不多,很多都被别人指指点点的,所以也并不舒服。

 

我们回看一下这一段,这样的语言能给我们什么样的启发?我们能在其中得到上面样的受用?大家就应该用心一点,为什么庄子要在这一篇里面讲这些?严格来说,这一篇也算得上是他的总结,对他的语言形式,对他的立论方式进行了一个小的总结,用寓言、卮言、重言的形式来贯穿他的所有文章。这个是经典,我们在自己的生活里面如何使用这三言的方式来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提高自己的精神高度?提升自己的工作能力?这个非常重要。

 

“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听到这里,立山兄又该说,庄子的话,东一句西一句怎么扯的?这样的语言,不看注解也不好懂。什么叫“不言则齐”?万事万物,千差万别,有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呢?狮子老虎和牛羊,它们能够平等吗?皇上和乞丐,亿万富翁和贫下中农、打工者他们能“齐”吗?贪官和清官能齐得起来吗?能看齐吗?不行。但是“不言则齐”。为什么“不言”?我们看维摩菩萨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文殊菩萨也拿他没有办法,无言之妙。当然无言之妙并不是说,你在那里不吭声就高明了,这个“不言”后面还有“不起一念”。燃君兄“打七”归来深知“无言”的一种妙处,因为在“打七”的时候是禁言的,除了主七的法师可以在禅堂里面讲几句简要精到的开示以外,全部都是禁言。禁言的目的是静心,让大家的念头别去蹦蹦跳跳。“不言则齐”,当我们的念头不动的时候,还有什么狮子老虎,牛羊之类的差别呐?大象和蚂蚁有没有差别?没有了,贪官和清官也没有差别,亿万富翁和打工仔,皇上和乞丐还有没有差别?差别都是我们念头一动,分别心一起,示现了万物的差别相,于是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并不是说万物种类不同,我们要强加给它们“同”,很多人的平等心搞得有点勉强:穷和富,高和矮,强制性的拉在一块,要去“齐”,不是那个道理,你不动心就“齐”,你一动心,差别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表现在那里,你要想用你的精神力量去拉齐,那是叫打妄想,那就乱用功夫,差别就是差别,你就还它一个差别,你不能把不齐的东西强制拉齐,但是你不看它,你不听它“内不放出,外不放入”,一心不动,一念不生,齐与不齐,全部都消停在那里了,所以“不言则齐”。

 

“齐与言不齐”,言有所指,语言思维都要锁定一个对象,既然锁定了一个对象,那它就从浑然一体的关系之中脱颖而出了。在《庄子·齐物论》里有“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本来“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悟道的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既然为一体了,你能够说话吗?且得有言乎?齐就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了,语言,言就必定锁定一个目标,既然锁定了目标,你就从浑然一体天地万物中隔离下来了,你就落入一个具体部分之中了,这样“齐与言不齐”了,差别就出来了。

 

“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语言是有声的思维,思维是无声的语言,但语言还不能完全地表达思维。齐,就是浑然一体的道,谈道,语言不能穷尽大道。道可道,非常道,你要去说什么是道,什么是菩提,什么是真如,说出来的就不是菩提、不是真如、不是道。《楞严经》里说“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啊。

 

言与齐不齐也,正是因为我们举心动念,马上就离真如十万八千里了,马上就背道而行了。怎么弥补这个麻烦?“故曰无言”。就要回到“无言”的状态上,就是回到不起一念的状态上,要返本归朴,抱元守一,要落在这个地方上。庄子里面的这一段话就把很多修道的功夫、参禅的功夫放在里面了。大家一定得留意,这一句是不好读,看似轻飘飘的,但寓意极深。不仅仅是寓意极深,而且是我们修为用工夫的关键,如果我们不把功夫用进去,那些教授来讲,就几句讲完了,他自己怎么样?完全与这样的语言不相应。我们怎么样使自己的举心动念,自己的行住坐卧,面对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精神、面对社会、面对整个人生来使用这样的语言,来料理这样的语言,使我们生命、精神、生活在这里面得到大的益处。这就是我们需要关注的,“故曰无言。”

 

“言无言,终身言,未尝无言;终身无言,未尝无言。”言和无言的关系到底怎么回事?老佛爷就给我们作了一个最好的例子:说法49年,未曾说一个字。如果说如来有所说法,则为谤佛。老佛爷没有说,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冒一个出来。所以“言无言”,这是一个境界,言的是无言的境界,老佛爷千经万论都说的是“这个”,这个是什么?是菩提妙心,是道。不论怎么说,滴滴归宗,都归在道上。从另外的外相上来说,说了,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圣人垂衣裳而天下治,尽管他每天都在说,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说。这里有两重境界,有的人每天唠唠叨叨,叨叨唠唠的,在说,但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说了一辈子也等于没说,说了也白说;有的人就象老佛爷、孔夫子、太上老君也好,这位南华真人也好,他们也是“终身言,未尝言”,他们说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也明白他们自己什么都没有说,“大音希声,大言无言”啊。学道的人对这个道理是明白的,他在那里唠唠叨叨个什么呢?唠唠叨叨了若干年后,自个还是回到那个“未尝言”。

 

“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的人终身不言,但他真的没有说话吗?他是用自己的行为表达他的观念,只是一般人未必懂。我们看见牛羊、马狗,它们不会说人话,但是我们还是看得懂它们的一些基本感觉,它与你亲热,它怨恨你,它高兴它不高兴,它饿了它的需求~~~一般人还是能看懂的,所以它不言也未尝不言,何况不言还有肢体的语言、行为的语言来表达它的这么一种心意,它的一些动机、一些目的未必需要语言来说明。有的人眼睛一动,别人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有什么目的,庄子里面经常说:“相视一笑,莫逆于心。”道人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这个也是说“不言而言”,所以“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怎么去感觉这里的韵味,怎样去感觉里面的境界?

 

“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立山兄读到这里又有意见了,不好读。“有自也而可”实际上我们经常也处于这个状态,这个是这样的、对的,经常“有自也而可”。我们面对社会、面对事物、面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觉得可以,有的时候“有自也而不可”,有时认为不对嘛。“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有的时候认为他是,有的时候认为他不是。这里面的确是这样的,我们怎么去感觉他,人与人之间“是”、“不是”、“然”、“不然”,药山祖师参马祖的公案最有味道:药山区参石头祖师的时候,石头祖师说:“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恁么不恁么总不得。”把药山弄得一头雾水,石头和尚就说,你在这里搞不懂这个,你到江西去见马祖。到了马祖那里,马祖问,你从哪里来?我从石头和尚那里来。石头和尚有什么言语?啊,听不懂他是什么言语。,他给我说什么,这不是,那也不是的,是不的,不是也不对,是不是都不对,我也弄不清楚。马祖说:“你不清楚,来,我给你说。”于是指着自己的脸说:“我有时教伊扬眉瞬目,有时不教伊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是,有时扬眉瞬目又不是,子作么生?”药山祖师听了这话,言下大悟:原来你们玩的这个把戏,我懂了。于是药山禅师也成了祖师了,你看这样的语言不得了啊。江西马祖、湖南石头这些语言,大家看一看和庄子的话是不是一致的?这些公案的出处,语锋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们说禅宗和庄子的关系是撇不开的。

 

“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大家好好地去玩这个味,特别是要结合药山参石头,马祖的公案。你看我有时候高兴扬眉瞬目对的,有点时候骚首弄姿扬眉瞬目就不是,高兴的时候、欢喜的时候扬眉瞬目是,大家欢喜开心嘛;有的时候你故作姿态假欢喜骚首弄肢的搞假,所以,有的是、有的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是、不是,我们如何看破这个是非迷雾?这就是对“是不是”的“蔓衍”。下面又接着“蔓衍”: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恶乎然?为什么你肯定这个呢?是因为“然于然”?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为什么你否定这个呢?因为否定有否定的理由。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存在的嘛。存在的是合理的,不合理的也是存在的。既然不然,就有不然的理由,然就有然的理由。我经常说,我们要证明一个东西是对的,有一万个理由证明它是对的。你说狗屎不能吃,我们也有理由证明可以吃。为什么狗屎可以吃?我们把它熟化,撒到田里面作肥料,转换后种庄稼,让它变成谷子、蔬菜,不就把它吃了嘛,看见我们吃的是蔬菜、是粮食,但不能排除它前面是狗屎。所以,你也有一万条理由证明狗屎可以吃,它也是碳水化合物、也是有机物,只是一种形态转化成另一种形态。你现在看见狗屎,你心理面厌恶它,但是它变成粮食、变成蔬菜、瓜果、牛肉,你吃起来就香了,就好吃了。你也可以反驳他,这个形态不是那个形态,狗屎是狗屎,蔬菜是蔬菜,粮食是粮食,是不相关的,所以“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任何事物都有它存在的理由,都有它不存在的理由,都有存在的一面也有它毁灭的一面,所以成、住、坏、空,福祸相依,我们要看见没有一个绝对的、生硬的边界线。这样的语言我们要经常去背它。我的生活态度经常是这个——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这个作为自己的一种生活姿态也是很高妙的。别对一些是非认得太死,很多是非之间是可以转变的、转化的,腐朽忽化为神奇,神奇忽化为腐朽。以前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包括康生、四人帮这些后来都成了罪大恶极的,神圣一下变为腐朽了;蒋介石以前是蒋该死,国民党是土匪,现在国民党怎么样?要合作了,要和平统一祖国,要共同振兴中华民族,国民党也不是刮民党了,蒋介石也不该死了。所以,我们也要看到历史中的一些“然可”是非的转换,人与人之间,人与事之间我们都应该有一种以前的说法——辩证的眼光来看待这些复杂的关系。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这里面的话从前到后实际上说的都是一个意思,任何事物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无物不可”嘛。这个“所然”,“所可”包含了不然,不可,不仅仅有正题,而且有反题。就象前面“是”、“不是”、“然”、“不然”,这六个字实际上就是贯穿了这一大段里面。我们怎么样把这六个字用好,用来涵养我们的心性,使我们在是非两难的环境之中,把心眼变活,那就很舒服了。一个人很坏,也未必就很坏;这个事情很糟糕,这个事情也未必就很糟糕;今天糟糕未必明天就糟糕。所以,一定要善于两头看,我们要正面看问题也要从反面看问题,不仅仅要从上面看问题也要善于从下面看问题,不仅仅要从外面看问题还要善于从中间看问题,不仅仅要看到光明的一面也要看到阴暗的一面,不仅仅要看到阴暗的一面也要看到光明的一面,要看到困难也要看到光明。总之,这个就是变化不定的。我们怎么样使我们容纳这些内容?这就需要打开我们的时空。平常我们都局限在很浅短的因果半径之内,都只把鼻尖看到。鼻尖看到,那“是就是,非就非”,但今天看的“是”明天就不是了,如果我们今天能够看到明天,你就知道,今天的“是”明天未必是,今天的“不是”明天未必不是,我们在决策上,判断上就不会那么武断,就不会那么僵硬,就不会那么笨拙,智慧就是在时间、空间半径的扩大上扩展。所以,一定要在“是”、“不是”,“然”、“不然”这六个字里面好好地扩展我们的理性空间,扩展我们的智慧半径。最后看破放大,就自在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