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庄子·寓言——第一讲

 

 

今天何和大家一块学习，《庄子·寓言》篇。对于"寓言"，大家都很熟悉，从小孩开始就在读寓言，但寓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实际上我们以前对寓言的理解很准确。当小孩的时候，童话故事里面那种对寓言的感觉的确非常的准确。那么庄子三十三篇里面可以说大多数的情况下都在使用寓言的这么一种文体，只不过庄子的这种寓言是成人寓言而不是儿童语言。我们看这里面讲的是什么呢？

庄子在其《天下》篇中骄傲地自我介绍说“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个“寓言”、“重言”和“卮言”是什么意思呢？下面看正文：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谋。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

 

什么叫“寓言”？严格来说寓言是借题发挥。这里面的“寓”就象我们到寓所、宾馆，找个地方住，借宿一下，寓言就是借言，假借一种语言形式，假借、假托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来说。庄子三十三篇，寓言就占了十分之九，有九成的在使用寓言。严格来说，在我们的生活里面，大家都知道，佛教里面谈梦幻泡影，很多事未必是真的。包括燃君兄到四祖寺“打七”，也是实实在在的这么一回事，你写在博客上，我们一看就像寓言故事一样。其实，生活中很多，我们把它幽默一下，都可以把它变成寓言来对待。把它变成寓言来对待就没有那么压迫感了，没有那么压抑感了。把生活浪漫一下，幽默一下，提高自己的境界，给自己一个松宽的心灵，所以这个“寓言”的确是妙不可言。我们看庄子里面很多很多的故事，基本上都是寓言化了的。你要找真实的故事，基本没有。包括禅宗的公案，严格来说，禅宗的公案有不少也是属于寓言，如果当成真有其事来看那么这些科学家、历史学家就要跟你发难了，你说“龙宫”，哪里去找呢？你说“斗率天”、“三十三天？”现在宇宙飞船都飞出太阳系了，也没有看见什么天宫，也没有看见玉皇大帝在哪里？所以我们在生活里，所听闻的很多东西都可以当成寓言，当成儿童故事片看。从认真的、严格的、历史学的角度和观念来看，好多都不是那么真实、不是那么实实在在的。寓言这种文体我们要善于使用。

 

庄子之高妙之处在于，他把那些深玄难解的道理，通过种种寓言使之拟人化，变成系列生动的故事，方便人们理解，乃至发出会心的一笑，这就是庄子文章的功夫了，我们能于其中受益，领会到大道之奥，的确应向庄子致敬。

 

“重言十七”，为什么叫“重言”？我们说话平时都是轻飘飘的，不管事；立山兄在他自己的公司里面说话可能要好一点，但在社会上、江湖上说话也是轻飘飘的。我们在坐的可以说没有哪一位可以在外面有多高的江湖地位，能够一呼十应、百应、千应、万应，但是，如果我们找一些重量级的人物来说话，比如在广州，市委书记说话，起码在机关里面，别人就要肃然，如果更高级别的人物说话呢？肯定分量就更重。大家知道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一说“最高指示”，把毛主席语录拿出来，把马列拿出来，干什么？就是抬高身份，抬高说话的力度，这些就叫“重言”。在古代，在庄子的文章中，重言要把孔子，或者黄帝请出来，要把老子请出来，请一批在思想界，精神领域里面的高层人物，他们说话才有分量，才能有压住别人嘴巴，并使人信服的力量；在佛教里老佛爷一开金口，哪个菩萨还能有不同的意见，对不对？这样，那些信徒们就规规矩矩依教奉行，你就不敢打妄想，不敢有怀疑。所以，重言，我们平常生活里面怎样去理解重言，有的人说话我们不相信，有些人说话我们要相信；有的事不相信，有的事要相信。我们平常在办事的时候怎样使自己的事情办得成功？就要善于使用重言，用孔夫子的话来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在庄子的三十三篇里面，重言十有七，有七成的语言里面都使用了重言。寓言占了十分之九，重言占了十分之七，它是互相有穿插的，有些重言也是放在寓言里面，有些寓言也是放在重言里面。当然，我们既然把这类书称为经典，经典基本上都是重言。圣贤立论、圣贤立言，他们的分量都是很重的，都是我们修养身心性命、锻炼道德智慧的资粮，只要我们每天依教奉行，都会对我们的身心，对我们的心性带来莫大的益处。

 

什么叫“卮言”？卮言就是生活中的语言；为什么叫“日出”？每天都有新的，日新嘛，日新之谓盛德麻。我们生活都在变化之中，每天的行住坐卧，每天的接人待物，使用的一些生活化的、大家所习惯的语言，就叫“卮言”。卮言真的叫“日出”，为什么，你看现在的网络语言，现在说80后都看不懂90后的语言，70后看不懂80后的语言，60后看不懂70后的语言，现在这个代沟太密集了，就搞得很多人接应不暇。我现在上网去看这些小青年的博客根本看不懂，就是我女儿有时和我谈话，我都听不懂她的一些语言，这个也叫“卮言日出”。作为一位杰出的道者圣贤，他通过寓言、重言、卮言三种形式向我们布道，向我们传授道德的福音，这个不仅仅是寓言、重言，很多他要放在卮言上。佛教为什么会流行？传入中国后，传入的势头一浪高过一浪，它传的方式基本上都是卮言，中国最早的“白话”，从文言转到白话是佛教的功劳，从佛经的翻译开始基本上就是白话形的，就不象我们看庄子，看孔孟，看四书五经那么艰涩，你没有高的文化素养要读懂四书五经非常艰难，但佛经看起来就比较轻松，不仅轻松，而且它搞了一系列的、普及性的，比如“经变”——寺庙里面的壁画，有很多如同连环画，老佛爷从生到涅槃，三十二相，八相成道一系列的故事清清楚楚，通过简单的白话就传布出来了；很多佛经里面的故事通过壁画形式、图画的形式，用通俗的形式把它表现出来了。这种表现也是叫卮言，生活化的语言。

 

这里面的交相发挥，一个方面融入我们的生活，另一个方面吸引我们的思想，第三个方面，提升我们的境界。所以这三言，通过这种语言的形式，使我们思想、生活、境界都有所提升，这三种语言方式升华以后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佛教里面的“语言三昧”。我也反复在说“语言三昧”，怎样使自己语言得到提升？语言的功夫达到自己的力度，语言三昧需要我们善于去使用。

 

庄子就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后世还没有人能超过他的这么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这么一位语言大师。“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他的语言也可以说，达到了这么一个登峰造极的程度。尽管这里面说了寓言、重言、卮言，但不是到此为止，而是“和以天倪”。

 

什么叫“天倪”？我们在学《齐物论》的时候，就讲到了这个“天倪”： “化身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于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后面还要讲。什么叫天倪？天然的分野，万物各有各的形象，自然现象也好，社会现象也好，心理现象也好，都是分门别类，诸色人等，各类众生都各有各的品味，都不禁相似，为什么有寓言？为什么有重言？为什么有卮言？也是因为众生心千差万别，所以要用各种各样的语言来加以“和”。这个“和”一方面是使之万法归一，另一方面又有“有物混成”，用现在的说法“保和”，“太和”，“和”就是要把这一切都融会贯通，把所有的差别性都消融，使之回归于一，所以“和以天倪”。下面就具体地说了。

 

“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谋。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寓言的形式，我们是借题发挥，另外找了一个话来说，比如：我要去给我的儿子作媒，我来夸我的儿子，说我的儿子帅啊，我的儿子聪明，我的儿子有才干啊，别人不相信，你自吹自擂嘛，你自己的儿子当然说得好嘛。有的给女儿作媒也是吹自己的女儿，三重四德样样都了不起，品德好，貌也好、语言也好、女工活也好，什么都好，但人家也未必相信。所以“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当父亲的不要自己亲自去夸了，你请媒人嘛，请人作媒嘛，让外人来说你的好，不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让大家看不起。如果大家都说好，也要通过别人来说，可信度才会高。如果说错了，有所失误，也是“人之罪也”，“非吾之罪”，不是我的过错，是他在瞎说，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寓言，我们看语言的一种技巧，有的话直接说了不妥当，借别人来说。庄子里面要宣扬大道，他怎么宣传？如果处处都是庄子自己在说，别人也未必听得进去。于是把轩辕黄帝，把神龙氏，把孔夫子，把广成子，把老子，还有很多很多的隐士、高士，把尧舜这些请出来说。这些都是伟大的、杰出的、非常了不得的，别人听了就心服口服。我们这里一辩论也是老佛爷怎么说的，祖师怎么说的，就给别人下了封口令了，谁还敢和你辩论呢？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说这事毛主席说的，你就不敢去争辩了。这里面就是善于使用寓言的好处，我们怎样使自己的语言技巧得以提升，给大家举了这么一种方式。

 

“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我们在社会上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每个人都有自己比较成熟的一种思维模式，都有自己相应的价值观念。那么在社会上有利交流，于自己相同的马上就举手赞成，所以《易经》里面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与己同则应，这个也是社会生活的一种共相。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不与己同则反，我们都希望有同心之言，大家在一块情投意合的相处，香喷喷，甜蜜蜜的，很爽；如果语言不和，情感不和，不论你们怎么搞，心里都是憋着的，都郁闷。所以这个“不与己同则反”，心里的逆反就来了，是非心就出现了。

 

“同于己为是之，异与己为非之。”只要和我站在一块的，用毛泽东的话来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个“同于己为是之”既然和我观点一样，和我利益一样，和我的情感一样，和我的嗜好一样，当然就“是之”了，这个哥们什么都好，绝对没问题了。“异与己为非之”，价值观念不一样，性格、情感、嗜好各个方面都不一样，在利害上也是相左，在一块就会看见眼睛、鼻子都不对，无论说什么都不对味，肯定这个人不行了，千万别跟这个人打交道，这个人不好玩，总总不是自然就随之而来了。正是因为在社会上免不了两个字——是非，我们又怎样使大家都听我的呢？我们在江湖上混，在社会上混，少一些障碍，使自己的路径通达一些，少塞车，塞车就郁闷，通达则畅快，那么就要用“重言”。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重言是什么意思呐？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些话，不是我说的，古已有之，早就有了。“是为耆艾”，什么叫耆艾？五十为艾，六十为耆，人家说七老八十，作为一个老人，五六十岁的老人，他的生活经验丰富，阅历广阔。在古代，人的平均寿命也就是三四十岁，能够活到五六十岁已经很年长了，在部族里，在村落里，在乡镇上都是德高望重。古代到民国年间，县衙门要开会都要把当地的耆艾组织起来，要听听老先生们的意见。老先生们没话说了，政令发布下去，才会通常无碍。每一个地方都有乡上的士绅，这个士绅有的是年龄大，是家族的族长，有的是有文化的退休的官僚，有的是发了财的老富翁，这些都是成功人士，德高望重。把这些人组织起来，议一议，谈一谈。如果这些士绅们反对，你县太爷的政令就得修改，否则通不过。就像现在的议会一样，议会反对你的政令就不能成立，要吗修改，要吗就推到重来，要得到他们的同意才行。所以，耆艾不得了，为什么呢？“言先矣”，这些人都是年长于我们，经验智慧都比我们高，所以我们应该尊重他们。在中国“尊老”这个传统是古已有之的。

 

但是有的人虽年长者，但 “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有一些人虽然年纪很大，但没有经纬国家的本领，没有料理社会的能耐，他们这样的只是空活了一把岁数，“是非先也”。什么叫“经纬之术，经纬之才”？就是需要有学问，有道德，有治世的本领才算耆艾，光是年龄大，没有这些本领不算。

 

“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庄子的语言有时候的确很尖刻。为什么呢？什么叫“先人”？就是比别人更高的智慧和能耐，好像能预测先知，什么事都能身先士卒，功夫技能都在别人前面，做不到这些，就无能人之道，不是一个能干的人，不是一个优秀的人。“无人道”就是无能人之道，没有本事，没有超过别人的本事，不是一个优秀的人。“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如果一个人没有超过别人的本事，你就不能成为先人，只能是陈腐的人、迂腐的人。庄子这些语言用得很酸。我们怎样使自己成为一个能人，而不是一个陈人，的确是需要我们每个人反省的。学圣贤书，使自己的道德得以提升，使自己的智慧得以提升，使自己的能耐得以提升。反过来，有的人学了国学、学了圣贤之道、学了佛教的东西反而自己没有能力了，甚至还尚失了自己的生活能力，变成了一个陈人，迂腐无用的人，这样的学习方法肯定有问题。

 

20多年来，学习国学的一浪高过一浪，学习佛法的场合也越来越兴盛，但人才之出，并不多见，好多都变得陈腐不堪，一幅衰微没落相——净慧长老经常搞这个警件。如今寺庙看上去很兴旺，但真正能讲经的，能修禅的，能为众生真正宣传佛法的、提升众生智慧的、提升众生修养的，有多少呢？十多年前，我在四川佛学院上课的时候，我经常给出家师父们说，庄严国土，利益众生，用什么来庄严国土呢？僧宝本身就是庄严国土的，怎么利益众生呢？那就得向众生传播佛法的智慧，向众生传播解脱之道；怎样使众生心得解脱，身得解脱？佛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要积极地向众生宣讲。怎样积极地向众生宣讲？首先自己的修行要上得去，自己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僧才，优秀的法师，在信解行证上都有自己的见地。然君四祖寺去看见了明基法师，看见心生欢喜，我也心生欢喜，这样的法师并不多，十年前，我就对他们寄予很高的希望，认为他们会是二十一世纪为数不多的佛教的优秀人物，早就说过这样的话的。

 

我们在看庄子的语言，我们要成为“先人”，不能成为“陈人”。这个也是对我们的一个警策，不只佛教讲警策，庄子这里也讲警策，给我们敲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