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读神农架《黑暗传》

袁珂

在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第四届第二次理事会上，刘守华同志送给我一本多种版本汇编的《神农架〈黑暗传〉》，使我得窥这部早就渴望看见的汉民族创世史诗，实在大快于心。

自来学术界有这样一种看法：中国无史诗，或至少是汉民族无史诗。但前者早为近一个世纪以来发掘出的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格萨尔》、《玛纳斯》、《江格尔》所打破，后者也为最近从神农架发掘出的这部《黑暗传》打破了。据胡崇峻、何伙二同志在汇编本《黑暗传》序言中说，这部歌书歌词的流传，“听前辈歌师讲”，“早在唐代就有了（有的歌手讲是元朝）。”时间虽然还不能确定，它的源远流长、历史悠久却大概可以相信。

不久前我撰写《中国神话史》(此书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推测在两千三百多年前战国时代的楚国，民间已有问答体史诗格局的东西流传，屈原的《天问》就是这种民间史诗的模拟。存其问语而略其答词，创此奇崛不凡的诗体，藉以抒写诗人内心的忧愤。不期两千多年以后又在神农架发现《黑暗传》，有同志称它“具有鲜明的楚文化特征”，我表示赞同，同时也印证了我在《神话史》中的假想不无几分道理。总之汉民族有史诗这一点已由《黑暗传》给予坚定的回答了。

这部多种版本汇编的《黑暗传》收集的材料，有原始资料共八种，原始资料附录也是八种，内容丰富，大可一观。要详细予以介绍，是不可能的，只好节写序中所述手抄全本（约三万多行）《黑暗传》的故事梗概如下——天地之初只是 一团气体，弥漫在一片黑暗之中。开始没有水，经过了不知多少年代的神人的努力，后来出现了一个叫“江沽”的神人，才把水造了出来。那时，天萌芽了，长出一颗露水珠， 却又被“浪荡子”吞掉了。“浪荡子”一口吞掉露珠就死了! 他的尸体分成五块，才有了五形。从此地上有了实体、有了海洋，出现了昆仑山吐血水，才诞生了盘古。盘古请末日月，开天辟地，最后他“垂死化身”，躯干化成大地的一切。盘古死后，大地上的金石、草木、禽兽化成了各种各样的神。这时还没有真正出现人类。神们互相争夺，闹得天昏地暗，直到洪水滔天。洪水中又出现了黄龙和黑龙搏斗，来了个叫昊天圣母的神，帮助黄龙打败了黑龙，黄龙产蛋相谢。 昊天圣母吞下龙蛋，孕生三个神人：一个主天，一个主地， 一个主冥府。洪水中又来了五条龙捧着大葫芦在东海漂流。 圣母打开葫芦，见里面有一对兄妹，劝他们结婚，才生下各个创世的神。到这时才产生了有血肉的人类世界。汇编本所收的八种残缺不会的资料中，还有女娲、神农、黄帝、蚩尤，直到尧、舜、大禹等神话故事情节，就不单是创世史诗，还联系着英雄史诗了。不过最可贵的还是创世史诗这一部分，它有非常奇异的思想和独特的表现手法。如像原始资料之一中有一段说“当时有个幽泉祖，幽泉生浦湜，浦湜就是混沌父，幽泉就是混沌母。母子成婚配，生出一元物。包罗万象在里头，好像鸡蛋未孵出。”这就显示了原始社会早期人类群居时代杂交婚姻关系的实际景象以及我国古代“水浮天而载地” (《黄帝书》)、水为“万物之本原” (《管子》)的 深沉的哲学思想，和满族的洪水神话不期而然地有着若干共通之处。“江沽造水”这一神话构思也很奇特，为其他神所无。

总观汇编本《黑暗传》八种残缺资料的大貌，我以为形成这部民间史诗的主要来源，还是从古代一脉相承下来的属于巴楚地区原始文化中的中原神话，但其中又杂有道家思想，阴阳五行思想，乃至佛教思想，真是五花八门，人物也出现了什么元始天尊、道天教主、白莲老母、观音佛祖之类，这大约是从《封神演义》和其他杂书中采取来的，分明可见历史长河中的积淀。因而论及本书所收的资料，当然可能是有精华、也有糟粕。这就对我们下一步整理工作提出了难题。我盼望能够组织力量，作更深入的发掘，以取得更多的资料来作整理的采择。如果真能发现那个“三万多行”的“全本”就更好，就可以略加修润，一气呵成。使读者能见到史诗汪洋宏肆的全貌。否则只有就手边现有资料作慎重整理，注意不同版本的残缺处，使其能妥善接笋，再适当地去其糟粕，存其精华，我想当也能整理出一个并不太坏的本子来。

                       原载《中国文化报> 1987年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