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入课本中的《红楼梦》岂可“缺斤短两”?


     电视剧《新红楼》正在荧屏热播,随之而来的是媒体热评——可惜我无权插嘴,因为《新红楼》我一集没看。

我对名著改编影视压根儿不感兴趣,总是顽固地认为:作为语言艺术,文学的魅力就在于一千个读者心目中有一千个林妹妹,这个形象一旦被固化为某位演员的形象,哪怕她美若天仙,也仍不可能跟每位读者心目中那个朦胧而独有的形象相契合,因此很难被大家接受。

撇开电视剧,还是来谈谈《红楼梦》作品本身,谈谈语文教材中的《红楼梦》吧。——在中学语文教材中,《红楼梦》的节选文字从未缺席过。从较早的《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林黛玉进贾府》,到近年的《诉肺腑》、《宝玉挨打》、《香菱学诗》、《抄检大观园》等等;些试验教材还选过《刘姥姥进大观园》、《晴雯撕扇》等等。

对于《红楼梦》这样一部精典巨著,选哪段、不选哪段,编书人见仁见智,各有道理。以上这些篇目,我以为选的都不错。不过我想指出的是:选哪个版本,有时是大不一样的。

熟悉《红楼梦》的读者都知道,《红楼梦》的版本分为抄本(脂评本)和排印本(程高本)两个系统。一般认为,抄本更接近原汁原味的曹雪芹原稿,排印本则经过后人的补充整理,思想艺术都不如抄本。——其实这个想法有点绝对。

就拿人教社2002年版高中第六册第十一课所选《抄检大观园》(《红楼梦》第七十四回)来说,编书者是从脂评本中选取此段的,却未注意到:跟程高本相比,这是一段“缺斤短两”的文字。我们先来读读课文中“晴雯倒箧”的一段,相信熟悉《红楼梦》的读者立即会发现问题所在:

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凤姐儿道:“你们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

在此之前,气性刚烈的晴雯刚刚遭受王夫人的羞辱,满腹委屈,哭回园中。此刻王善宝家的再次逼上门来,她的满腔怒火终于找到了喷发口。她挽着头发直冲进来、双手提箱尽情一倒——可惜在脂评本中,这只是一幕“无声电影”;一向口角伶俐的晴雯,如今面对狐假虎威的压迫者,竟无一句响亮的言辞加以反驳、控诉,令人读之气短。

程高本则抓住这个表现人物的极佳契机,在“倒箧”之后顺势铺张,一气增加了二三百字的人物言行描摹,且看程高本的描述:

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 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邢夫人的脸,忙喝住晴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凤姐道:“妈妈,你也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咱们还到各处走走呢。再迟了,走了风,我可担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的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别处去。凤姐道:“你们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

请注意,染为红色的字,都是程高本添上去的,不见于今天的中学课本。其实只有通过这番唇枪舌剑的语言交锋,晴雯的大胆与无畏,才变得更为淋漓痛快,一个“身为下贱”的女奴隶用生命维护尊严的举动,才更加动人心魄!——可惜由于课本选用了脂本文字,这样一段脍炙人口、极为精彩的描述,竟付之阙如;不但使晴雯的个性色彩大为减弱,也令作品的思想性因之降低。

语文教科本负载着认知与教育的功能,无疑当选用思想境界更高、意思更为显豁、艺术更加纯熟的文本。何况关于《红楼梦》的嬗变成书,还留有许多未解之谜;如程高本的许多异文是出于程、高的加工创作呢,还是有曹雪芹的残稿作依据呢?具体到抄检大观园的这段文字,是曹雪芹原有的、被脂评本抄漏了呢,还是出自程、高之手?这些不妨留待红学家去讨论。作为教育家,在编选教材时,则应坚守现代教育原则及艺术鉴赏准则,把最佳的文本介绍给学生。

作为补救的措施,我建议教师在讲授《抄检大观园》一课时,应让学生参考程高本的相关段落。更彻底的办法,则是教科书再版时,改用程高本的选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