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得杨云辉先生消息，知钟叔河先生所编《走向世界丛书续编》已入出版计划，这是令人欣慰的事。约在几年前，便有几家出版机构谋求此续编的出版，无果，不遂之因在校注编辑较繁复，而出版资金甚昂，此二因终使出版方退却，幸得湖南的出版机构欲全其事，仍由岳麓书社来成就叔河先生心愿，庭院赏月依然自家光景，旁人只作轻羡。原本《走向世界丛书》是叔河先生编辑生涯里大受赞誉之作，可惜未能在叔河先生壮年之时一气完成，延宕至今叔河先生已近米寿，恐无力校注全书，深感叹憾。

当年叔河先生编辑校注《走向世界丛书》时，每册书前皆作序言，收拢起来编成《从西方到东方——走向世界丛书叙论集》，在二00二由岳麓书社出版。这书之前叔河先生另写文谈论走向世界丛书里的人与事，约三十六万字，辑为《走向世界——中国人考察西方的历史》一书由中华书局出版。这是一九八五年的事，到今天约在二十五年前，上周得到这书第四次印刷本，改作米色布面精装烫黑字书名，与去年那册《笼中鸟集》相仿佛，平整干净，让人见之心喜。初版书名副题原为“近代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后改作现在的副题。书前钱锺书作《序》说：“叔河同志的这一系列文章，中肯扎实，不仅能丰富我们的知识，而且很能够引导我们提出问题。”不过钱氏笔底识见独特，调侃依然，“一些出洋游历者强充内行或吹捧自我，所写的旅行记——像大名流康有为的《十一国游记》或小文人王芝的《海客日谭》——往往无稽失实，行使了英国老话所谓旅行者享有的凭空编造的特权（the traveller’s leave to lie）。”可见叔河先生所言《走向世界丛书》由千余种选出一百部，颇需眼光。书的《后记》里交代：“我一九八0年至一九八四年间为《走向世界丛书》每种撰写叙论时，将观察和论述的角度从‘书’转移到‘人’，另行系列写作，自林鍼至钱单士厘共得二十章，再加上补叙史事的前三章，成了这样一册书。”这些写于二十五年前的文字，今天读来方觉叔河先生有过人之处，以他所受经历，学问多从自学与思考中得来，让人感佩。

说来叔河先生编辑与写作皆有成就，所编辑走向世界丛书与周作人著作系列，至今仍为人称道。而以写作论，叔河先生除两册“走向世界”的论集外，尚有随笔多本，机智冷峭，风凉话不断，议论风生。新版《念楼学短》，将这些年《学其短》等文字统括为集，分《月下》、《毋相忘》、《桃李不言》、《逝者如斯》、《之乎者也》五册，由杨绛先生作《念楼学短》合集序，钱氏夫妇为之唱和，大概只叔河先生一人。集里分《学其短》、《念楼读》与《念楼曰》三段，“学其短”引录古文，“念楼读”译作白话，“念楼曰”谈述观点。当知“念楼曰”为作者识见文字，是为精彩部分：“我自己对于古文今译这类事情其实并无多大兴趣，于是便决定在旧瓶中装一点新酒。——不，酒还是应该说是古人的酒，仍然一滴不漏地摆在这里。不过标明‘念楼’的瓶子里，却由我装进去不少的水，用来浇我自己胸中的垒块了，即标识为‘念楼读’尤其是‘念楼曰’的文字是也。”这是《月下》里作者在《序三》的说明，而《毋相忘》也有言：“写《念楼学短》，当然是为了向古人学短。但写的时候，就题发挥或借题发挥的成分越来越多，很大一部分都成了我的文章。”借此读者可以看出叔河先生此集的风格。关于《之乎者也》则出于宋、元、明、清人的十三种笔记，有“‘学其短’只求短，并不排斥小说家言。”，或如《逝者如斯》之《序》：“写得短当然不等于写得好，但即使写不好，也可以短一些”，总起来看，叔河先生之“念楼学短”意思便很分明了。

《念楼学短》既为短小文字，便适应于随手翻阅，随心而读，每有会意，掩卷而笑，可得古人读书之风，也可感都市生活之外的闲适。叔河先生作随笔每见性情，此间“念楼曰”也与随笔近似，点评讽刺，笑傲不羁，最能见出作者思想。我每于回长沙时往念楼拜叙，总得见叔河先生笑说冷语，长谈不倦，倒与他“学其短”不似，大有把酒临风之势，喜悦满怀。

2010-5-14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