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此感到幸福


    下面这篇一个多月前开了个头后来又断断续续写着的文章,就像我电脑里一个叫“未完成”文件夹里的几十篇文章一样,越写越长,越长就越写不完,本来已经失去了写完的兴趣,更不想发布。但某一天,一位我N多年前的学生在博客里给我留言,我循路找去,读到篇写我的小文,既觉得好玩又让我感动。这些天我老是想起做老师25年来或远或近的一些事情,不想这种怀旧的结果,却是令自己陷入一种前后对比而带来的不堪和沮丧,这种感觉挥之不去,唯有诉诸笔端,所谓牢骚,所谓撒娇,所谓不吐不快,是也。


    一个多月前某个周四晚《中国文学欣赏》考场,一位文静的女生在交卷之后,很恭敬地站在我面前,对我说:“周老师,谢谢你的课,谢谢你。”这个多年不曾出现的场景多少让我有些意外,但我必须承认,那一刻,我极其满足,我甚至因此感到幸福。

 

    再前一周,也是周四的晚上,就在我简单交代了一下有关考试的注意事项之后准备离开时,开始是一位男生,后来又多了两位,他们说要和我谈谈,而且谈的不是考试,而是文学,是读书。接下来那不到一个小时在楼道昏暗灯光下的交谈(可能还是我说得多了点)令我欢畅无比。分手的时候,他们也说“谢谢周老师”。

 

    但我其实一直是很有愧的,这门课头一堂开讲之时我就因为私事而找人顶班,这件让我蒙羞的事情几乎令我这一个学期的课堂情绪都蒙上阴影。虽说后来的课堂基本还算正常,热爱文学并爱听我吹水的同学一直坚持准点出现在我的课堂上,觉得我上课简直就在瞎扯的人,认为我上的课一点用也没有只要来参加考试混个学分的人,或者觉得每周那晚还有更重要事情要做的人,他们照例不会出现。

 

    我从来不觉得总有那么些人(有时候还挺多)不来上我的课是因为我的课讲得不好,因为我不相信一个连请假条都不能写得像样一点的人足以判断我上课水平的高低,我也绝不会故作谦逊地觉得自己水平有限而辱没了我所讲授课程的重要性或随意糟践任何一门学问的尊严。我一贯认为我的课是极好极有价值的,因此我诚实、努力而坚定地捍卫这种价值。他们不想来听、他们不愿来听、他们不屑来听,这除了足以证明他们其实恰恰应该来上我的课之外,那肯定是他们给人糊弄、叫人蒙蔽、受人欺骗、被人诱导,很不幸,他们让人给领到别的路上去了,据我的判断,很多时候,那是一条很糟糕的路。

 

    很多年前还没有网上选课的时候,我们学校为数不多的开设非理工科课程的老师们,被教研室组织起来,在一间大教室里摆摊设点一样接受学生的报名——按照学校规定,每个理工科类的学生必须修满8个学分额人文选修课才能毕业。我们在各自一张桌子后面坐着,桌子前面挂着一块写有课程名称的招牌,如《公共关系学》、《演讲及言语交际学》、《外贸公文写作》、《大学生心理学》,等等。我是学文学的,我挂的招牌是《外国文学欣赏》或者《中国文学欣赏》之类。每次为期一天的选课,场面热闹非凡。但我的摊点总是被最后光顾的——那些貌似有点实用价值的课程名额已满后,来晚了的学生很不情愿地来到我的摊点前,登记完了之后,常常有人抱怨:你们怎么不多给我们开设一些实用性强一点的课呢?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学些《诗经》、唐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依照我现在的脾气,我绝对会断然把丫们的名字从我的登记表上划去,并且让他给我滚蛋。尽管当年的我还没现在这么火大这么粪老,但从十几年前我在这个学校讲文学欣赏课程的时候开始,情况就一直是这样恶劣。一方面,既然我上的课这么没地位,来上课的人又都是那么不情愿,那么大家就随便混呗,你们混个学分,我赚点工资混口饭吃;而另一方面,或出于一点点对那些竟敢藐视我课程的学生的阴暗报复心理,或出于变态的不靠谱的虚荣和固执,或出于对校方威权的畏惧,还可能是出于其他莫名其妙的原因,我一度曾经试图通过各种花样百出且行之有效的考勤手段来维持课堂的满座率,并以此把他们困在我的教室里来提高他们的所谓“人文素质”。但后来我坚决放弃点名却并非我在以上三个方面有所改变——我其实直到今天也一样虚荣、固执,一样畏惧,一样莫名其妙,我之所以懒得再为我的课堂能否满座这样的事情烦心,其实是因为我对现状的失望,乃至于绝望——因为这种失望乃至绝望而成为一个特别想得开的人。

 

    但其实很多事情我一直想不开!我真的搞不懂,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我们这些学理工科的学生,这些已然成人但心智却远未开化的孩子,能够如此轻率地断定文学、历史这类人文课程没用并直接宣判其死刑?又是一种什么样的蛊惑,使得他们能够如此狂妄地对文学对屈原、李白、鲁迅如此冷漠、如此不屑、如此嗤之以鼻?他们凭什么狗屁不懂地连“回”字到底有几种写法都没有搞清楚,就张嘴胡说课堂里学的东西没用进而以不读书为荣、以追逐实用为乐?他们凭什么某一天走出校门找不着饭碗就把责任一股脑地怪罪到了那些课程上,或者责怪老师们没有教会他们管用的谋生本事?

 

    其实我早就知道,因为有整个越来越不靠谱的社会在那里向他们蛊惑、为他们撑腰——如果真要深究起来话,我其实是应该对“社会”这一概念做进一步的厘清的,限于篇幅,还是从略吧;我也知道,实际上是很多早已没有了责任心失去了激情也的确没有多少水平的老师们让他们失望;我还知道,是我们这个一贯推行奴化教育和思想管制的制度令他们反感……没错,这些还真的都是那么的不靠谱,着实该骂、着实欠扁!

 

    但是——请允许我换一个人称——你们自己呢?在你们对那一切表示了你们的反感你们的不屑和你们的愤怒之后,你们自己又都做了些什么呢?不错,现在你们终于遇到麻烦了——就算你们没有“被就业”,但你们还是找不到满意的工作,找到了工作又上不了路子,好不容易上了路又赚不到满意的薪水,拿到了薪水却又连一套单元的一间厕所也买不起……没错,你们麻烦够大了,以后可能还会更大。可是面对这种烦心的生活,你们回首一下你们的四年校园生活里,到底像样地读了多少书?到底严肃而认真地思考过什么问题?而现在面对现实,你们又有多少人有胆站出来把你们自己的所有麻烦(我甚至不觉得你们有多么不幸更谈不上苦难,毕业即失业,一点小麻烦而已)都扛在自己的肩膀上吗?

 

    如果你自己的问题不能自己扛,那么,请千万不要怪老师没教给你有用的知识和技能,你如果不想辱没你手里那张用你爹妈的钱换来的大学文凭的尊严的话,你就应该知道这么多血汗钱本不是用来买知识和技能的——在互联网上知识早就免费了,而技能在便宜的培训班里随时可以买到,至于真正可以派得上用处的那些雕虫小技,如果你的智商不会低于平均水平,那你很容易自己在实际工作操练中去摸索去获得。

 

    除此之外,请听我一句话:如果你在公司里面当差搞不掂客户拿不到大单发不了财,别说是老师没教你《炒股票如何稳赚不赔》之类的课程——这种课开了也是骗人,而老师要真知道赚钱的高招那钱还有你赚的份?你如果在机关里当公务员总是不能让领导开心总是不能升官,别怪行政学的老师没有给你们讲《升职指南》或《升官学》——尽管你们这个想法要比那个竟然瞎说什么大学应该开设“村官学”专业的省委书记好多了;如果你到了媒体任职,却连报道都写不好连有价值的选题线索都找不到,请别说是老师没教你找到劲爆选题的十大秘笈或者如何拍出得荷赛大奖的照片——老师当然也可以教你,但教了你也未必能找到好选题拍出好照片,事实上,好记者从来不是教出来的,而教不出好记者从来不意味着我们现在新闻传播专业的课程设置有什么大问题;你如果某一天也做了教师,可站在讲台上却讲不出一堂好课让你的学生们听的津津有味,请不要怪你的老师当年讲课的时候没有给你们开设《如何做一名好老师》的实用课,你可以去问问那些靠谱的老师有哪个是一走上讲台就那么棒的?

 

    倚老卖老地说,多年来,我们的学生们已经习惯了把他们对即将进入的社会的无奈和恐惧——他们一想到在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时代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弱者就感到万分无奈和恐惧,转化为对学校的不满、对教师的抱怨以及对课程的鄙视,他们甚至也从他们的前辈那里,学会并习惯了一种对现行教育制度以及在这种制度下教育一天天丧失独立性的指控——这种指控是如此犀利,以至于人们不得不认为这个教育制度打从他们一生下来就得为他们后面十几年的一系列的失败负责,而他们偏偏不幸地生活在一个最不负责任的时代和制度之下——靠,倒霉的事情怎么全让你给摊上了啊!

 

    我从来不否认我们的现状是如此的糟糕,糟糕到你甚至很难对它未来可能出现的改善抱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奢望,我完全不指望在这样糟糕的社会环境和教育制度下我们能够通过任何对这种制度的改良或者改革而使它变得更好一些!如果我们的高等教育真的像某些论者所言一开始还算独立只是后来越变越糟最终完全成为权力的附庸,那或许我们还有救赎的希望,但其实这完全不是真的。我们的教育什么时候独立过,而这个从来就不曾独立过的中国校园从一开始就是整个国家机器的一个部分。多年来,它顺利地完成了体制对自由的剥夺、权力对个性的侵蚀、教条对思想的控制等等这一系列本来就属于它的职能,虽然后来它不如以前那么强大那么有用了,但它从来就不是一个被侵犯者,它甚至都不是无辜的——国家机器的某个倒霉的部件有时也挺无辜的。

 

    或许我们的大学从前还多少有点像个大学(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从前”到底应该前到什么时候!),但现在,它真的很像——或者简直就是一个由打着“高等”旗号的职业培训中心和高度集权化的洗脑中心这两者相混合而成的怪胎,它以驯化年轻人并着力把他们塑造成为社会机器上的一个个循规蹈矩的螺丝钉为最高目标,同时在其精心设定的范围内,在它尽可能不降低身价的前提下,教给他们手中这些如棋子般的学生们一些所谓更实用、更有效的谋生技能,并通过对这些实用技能重要性的强调,来转移其注意力,暗渡陈仓地把真理降格为一种复杂而琐碎的知识技能,把人文精神置换为功利主义的对于成功的狂热追捧,使年轻的学生们忽略了或干脆放弃对理想主义精神的追求、遏制了其个性发展以及人格完善的空间和对自由意志充满英雄主义崇高感的渴望。说“大学就是养鸡场”我都觉得都是一种赞美了,它其实更像个没有围墙的集中营。

 

    仅仅是基于上述立场,我才支持那些表面上是因为天才而其实是崇尚自由意志最终弃校园而去的叛逆者,如盖茨如韩寒,他们被人津津乐道的退学行为所表现出来的那点自我选择的勇气,在我们今天那些患得患失的年轻人身上的确罕见;我还支持那些把大把青春的时光虚掷在游戏机上的人们,虽然换成我会觉得很可惜,但我常常被他们身上一种挥霍青春的勇气所打动;我甚至也支持那些整天翘课在宿舍里蒙头大睡或者编造各种理由不上课不读书不赚钱而全心全意且全力泡美眉的学生……我把这一切看成是对现行教育制度不计后果的幼稚但却是勇敢的蔑视和反抗!

 

    我就是不支持那些以顺应于社会其实是屈服于流俗苟且于现实并早早开始以锻炼能力、了解社会为借口去赚钱的功利主义者——那些蝇营之徒,不支持那些整天惦记着为将来能更顺利地进入社会丛林而费尽心机不择手段谋求一些可怜资本的机会主义者——那些钻营之徒,我也不支持那些每读一本书,不是反复追问这本书对世界对自我对人生有什么启迪和意义,而总是惦记这书到底有多少实际用处,并急切地希望从中立竿见影地获得直接的收益——关乎利益的收获。如果你们不幸成为了这样的人,那么,我鄙视你们——如同你们注定要嘲笑我的迂腐一样。

 

    没错,我变得越来越迂腐,其实是越来越无能。我们这个据说是“必须保卫”的社会上的那些事儿与我性命攸关但我无能为力——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好好保卫自己;我们这个据说已经成为“最腐败行业”的教育界的那些事儿同样与我性命攸关但我也照样无能为力——我反正自己不腐败就是了;我们那些用学费养活我的学生们的那些事儿同样与我性命攸关但还是无能为力——那些不来上课的学生,我一如既往地管不了:你爱来不来吧。

 

    我只能管着我自己三尺讲台上下的那点事儿。这些事儿,往大里讲,也算是个事业。虽然我深感自己早已无能按照祖上传下来的为师之道去践行一个教师传道、授业、解惑的志业——现在学校里哪个教书的能真正做到这三点?但我还是更愿意像罗蒂教授在《人文知识分子的十一条提纲》里第二条和第三条所期许的那样,不仅仅和他们保持在知识上尽可能深入而有同情心的沟通,并在自己永不停止的阅读和思考的基础上,在课堂内外用一切我所能用的方式去激发他们阅读和思考的热情,使他们以正确的态度和健康的心智去“阅读更多的书籍,成为不同的人”。我和罗蒂教授一样坚定地相信:作为一个“能确保每一个新世代的道德意识稍微有别于前一个世代的老师”,如果他还算的上是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话,那么,我的职责就是努力做到下面这一点——“导入学生对自我印象和对社会的怀疑”。

 

    显然,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中和背景下,我无法确保大多数学生能和我一起努力为上述目标而奋斗,其实,能像我人文选修课课堂里的情形那样,这样的学生,有一半儿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视那些在上课时间老老实实来我的课堂听课、课后乖乖地去图书馆读书、回到宿舍会和舍友一起讨论电影、文学的同学们为我的道友,在大学已经完全丧失对社会产生任何积极影响力的时代里,是他们默默而骄傲的坚持,维护了大学校园这个象牙塔应有的安静、纯净和尊严。

 

    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暑假开始的时候,我拒绝了一位学生希望我帮忙为她找实习单位的请求,虽然我为自己对学生并不过分的请求不肯施以援手深感不安,但我坚信我的理由是正确的。我的回信里有一段片面、偏激的话我认为极其准确地表明了我在这个问题的态度,我用这段话来为这篇已经写得够长的文章作结——

 

    关于大学生暑假实习,我一直以来都坚决反对,我其实反对一切形式的实习——读书就好好呆在校园里读书,人这一生进到象牙塔里多不容易,可一个个整天惦记着的,却是如何挖空心思跑到外面去混,美其名曰长见识、学本事、开拓视野、锻炼能力,其实整个就是缺乏自信的机会主义投机占便宜心理在作祟!什么好处都想占尽?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但我总相信上帝是公平的,大量的事实已经证明,并且还将证明,那些老老实实读书的孩子,他们将不会被亏待,因为那是他们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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