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的几本最主要的书我是在N多年前的80年代读的。那时候我是一个小青年，从第一本《论科学与艺术》到后来读《社会契约论》，几乎每次读卢梭都会读到亢奋的程度。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现在还记得1981年初我在学校文科阅览室里，一口气把他那本《论科学与艺术》的白皮小书读完时的激动和兴奋。我记得差不多在这之前不久，我听了一个题目大概叫《科学与艺术漫谈》的讲座，做这个讲座的是著名书法家、因明学家，也是我的校友虞愚先生——他1928年随一帮闹革命的学生仔因不满校方的一些做法而从厦门大学“叛逃”到上海，在那里创办了大夏大学（就是现在的华东师范大学的前身，因故意把“厦大”两字颠倒过来而得名）并从哪里毕业。关于科学和艺术，虞愚先生的观点现在看起来已经不怎么新鲜了，无非是强调两者不应该分开，最完美的人生境界是科学和艺术的结合，但对我这样一个大一新生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讲座听得不过瘾就去图书馆找相关的书来读，结果一找就找到卢梭这本。
可卢梭书里所讲的科学与艺术却是和虞愚先生讲的完全不同的概念，根本不是当时大家要倡导和赞美的好东西，而是社会的毒瘤和文明的伤疤所在，它们既是导致人性堕落的原因所在，也是人性扭曲的结果。这种立意虽然和虞愚先生所讲的科学与艺术的融合之道并不冲突，但其所涉及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问题，其中包含着完全不同的价值取向；他对科学和艺术充满愤世嫉俗态度的强烈抨击和批判，让我这样的偏激青年大呼过瘾，并从中或多或少地获得了一个重新思考人性的与众不同的新视角。
说实在的，这个视角在1980年代甚至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尽管一直很新鲜，也极其让人刺激，但对于像我这样的中国读者而言，其意义却不能充分显现出来。因为，中国那个时候还在拼命地倡导科学、倡导现代化，中国本土思想界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着以思想解放为旗号的启蒙运动，对建立在科学和理性基础上的现代文明及其价值观深信不疑，根本无法去深入了解和体察卢梭理论的内在精神。加之，我们一直以来是把卢梭作为一个和孟德斯鸠、伏尔泰及狄德罗一样的启蒙思想家来定位的，这给人造成了一个错觉，似乎卢梭和其他那几位法国思想家属于一个思想阵营，直到1990年代才渐渐明白，卢梭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启蒙时代他其实很孤独，而他那些看上去非常个人也非常偏激的对人类文明的批判，其价值和意义直到今天才渐渐显露了出来。
基于此，我在最早接触卢梭之后将近30年，又开始燃起了对他的兴趣。一般来讲，要了解一个思想家，当然主要的是读他的原作。卢梭的著作虽然不算太多，但在今天这样一个不是特别理想的读书环境中，相对安静地把卢梭著作已出中译本的那些认真通读一遍，最快也得一年时间吧，而卡西勒的《卢梭问题》只是我顺手找到的一把开启卢梭思想大门的钥匙。一开始我不确定这是一本很好的入门书，但我以前读过他的《人论》——这可是1980年代在中国最有影响的欧洲哲学著作之一啊，《新周刊》1998年在盘点改革开放20年时，曾把它列为1978-1998年间20本最有影响的读物之一，卡西勒已经被我列入了可以信赖的哲学家之列，在暂时找不到其他专门论述卢梭思想的学术性著作的情况下，我读了《卢梭问题》。读完之后我深感我的选择是幸运和正确的。
根据我以前所读卢梭所积累的认识，加上卡西勒著作的启发，我觉得他的思想对于今天最具现实意义的，应该是他对本质上极端病态的文明的批判，而他对人性的论述和对国家及社会制度的论述都可以纳入到他对文明的思考中来理解。我知道我的这种理解缺乏学理上的依据，但我还是更愿意把卢梭作为一个文明的批判者，我甚至觉得他的伟大之处恰恰在于他作为思想史上第一个最有思想深度的文明的挑剔者和批判者不可取代的地位，而他作为一个道德学者和政治学者的身份，不过是他所具有的两个坚实的思想臂膀而已。
我们知道，欧洲经过文艺复兴到了18世纪启蒙思想家出来提倡科学与理性的时候，以人文主义为核心价值的思想观念基本上已经成为主流并日益制度化，社会文明也搭上了科学与理性的快车，借产业革命成功的巨大助力，正朝着与自然相背离的方向突飞猛进地狂奔。大多数人为此而欢呼雀跃，并推波助澜，但卢梭和当时极少数敏感分子却发现了其中所存在的问题。他对文明发展的全部看法，其实只是基于一个诚实的发现和困惑，那就是：文明越来越先进，可是人却变得越来越坏。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他预设了一个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人性本善——这也是他和基督教最根本的分歧所在，但必须说明的是，卢梭所说的人性之善，其实只具有本质论上的意义，他所感兴趣并深入探讨的问题是，这个本善的人性，后来是怎么变坏的，它还有没有变好的可能。当人性还没有真正摆脱它后来被迫或自愿养成的诸多坏毛病之前，这个世界基本上是一个坏世界。坏世界里当然蕴含着一切变好的可能性，但怎样把这种潜在的可能性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变成现实性，还真的是一个很难解的难题。我还没有真的认真去重读卢梭的那些书，我不敢断定卢梭的思想是解开这个难题的最佳答案，但我觉得他至少抓住了最要害的问题，找到了通往人类救赎之路的正确方向。
关于卢梭的思想，很多人不管是否真的读过他的书，都有一个比较一致的评价，那就是：片面、偏激。我在讲西方文学讲到卢梭的时候，我的学生也这么说。每当我一听见有学生说卢梭很片面很偏激的时候，我就来气：“你一个没读两本书的小屁孩，凭什么说人家卢梭很片面！别说你们了，就算是那些所谓的教授博导，就他们那点破水平，连卢梭的书都未必真读懂——更不用说达到卢梭思想万分之一水平了，他们有什么资格来说卢梭片面！真是可笑之极！”说老实话，在卢梭的“偏激和片面”面前，我们多年所信奉的所谓辩证的、一分为二的全面，简直一钱不值。正是不靠谱的一钱不值的所谓“卢梭很片面”的观念，妨碍了人们对卢梭思想价值的认识。
还有另外一种同样很流行的态度也让人们对卢梭视而不见。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卢梭是个18世纪的人，他所讨论的，都是些两三百年前的老问题，而且还是些人类文明、人民主权、社会正义一类的大问题，和我们的生活没有多大关系。但如果我们真的这样去敬而远之地对待卢梭的话，那的确是一件很可惜、很悲惨的事情。因为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糟糕所在，更看不到一直深信不疑的现代文明实际上早已病入膏肓——卢梭当年批判过的文明不仅没有变得更好，反而变得更糟。事实上，他讨论的问题虽然大到不能再大，可几乎件件都和我们今天的现实处境有关——这也就是卢梭这种牛逼人物之牛逼所在。
我肯定没有全面论述卢梭思想当代价值的能力，还是从《卢梭问题》一书关于卢梭思想的许多重要论述中拎出两个例子来说吧。
第一个例子涉及社会不公。我们知道，卢梭在其最著名著作之一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中集中讨论了人类社会演变过程中出现的各种社会不平等现象，卡西勒在论及卢梭关于财产不平等问题的著名论述时提醒我们，卢梭从来不把财产的不平等和道德问题扯到一起，“人们在多大程度上必须忍受体力、技艺与才智天赋上的不平等，就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财产不平等这个事实。”卢梭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他的观点是：“国家并不保证每个个体都享有同等份额的财产，它所关切的只是确保等量的权利与义务。因此，当财产的不平等危及法律治下的臣民在道德上的平等时——例如，当这种财产的不平等迫使特定阶层的公民在经济上不得不完全仰人鼻息，使他们有被富人和权贵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危险时——国家就有权利，也有资格对财产进行干预……通过适当的立法，如对继承权进行某些限制，国家一定要力图保持诸种经济势力之间的均衡。”这个观点几乎可以作为我们今天衡量一个国家在某些做法上是否靠谱的基本标准，如果你用这个标准来看我们今天所处的这个国家的现状，你就知道，我们的人民忙活了半天，付出了那么多的劳动，可是结果呢？这个属于我们的国家连卢梭三百年前定下的标准都达不到。有学者发现，我们这个国家的财富一大半都集中在占总人口极少数的少数权贵手里，一个连自家财富都不能公平分配的国家，能算是一个好国家——小时候从革命电影里看到毛主席发动人民打土豪分田地的故事时心里还犯嘀咕：人家地主的钱财、田地和大小姨太也都是辛苦挣来的，怎么可以随便分呢？现在，基本明白了，因为里面有不公平。
如果你觉得国家的问题太大了，那我可以举第二个例子，看一个貌似小一点的问题，比如下一代的教育问题。卢梭的《爱弥尔》就是论述教育问题的，关于这本厚厚的书的基本思想，卡西勒替我们做了一个高度简约的概括：“《爱弥尔》的基本思想就在于：在一名学生的成长道路上，物质的障碍一个也不要帮他移开，他将被教育成有独立意志和独立品格的人。他将受尽甘苦、竭尽全力、遍尝艰辛，我们要为之操心的，仅仅是使他免于遭到外部意志暴烈的压制、免于接受他不理解其必然性的命令。从孩童时代一开始，他就处处受事物的强制，他将学会在其面前低头，但他将免于人类的暴政。”以这个思想来检查一下我们的教育现状，无论是国，还是家，其实都在对孩子实施一种暴政，而实施暴政的人却对此全然不知——或装作不知，国家的统治者和家庭的长老们合谋把自己的不靠谱的意志强加在孩子身上，却美其名曰是为了孩子好！——从之前的绿坝事件到当下的电击戒网瘾事件，都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一点，可这类事情，就连傻子都能看出其中别有用心，而所谓为了孩子的说法，不过是一个用来遮蔽其对孩子实施监控和奴役的漂亮幌子而已。很多人看不到事情的这个真相，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不读书的原因，尤其是不读卢梭的《爱弥尔》。卢梭自己虽然不是一个称职的好父亲，但他在《爱弥尔》中却有很多好的观点，对我们今天教育的病症，几乎都是对症的良方。所以我有时候会很偏激地想，我们那些准备生孩子做父母的人，在孩子出生以前，除了吃好睡好之外，除了听莫扎特做胎教之外，除了看育儿百科全书之外，务必把卢梭的《爱弥尔》好好地读一读，国家最好围绕这本书组织全国统考——当然这个事情能绕开国家最好，因为如果真的设置这一考试的话，“有关部门”肯定会把它变成捞钱和敛财的好途径，不及格的，不准做父母。
卢梭思想中有意思有深度、有价值的东西太多了，而我这里只是略略涉及到了其中的一点点枝梢末节而已，目前在书市上，卢梭的书和温宝宝同志当书托推荐的《沉思录》和《道德情操论》相比虽然是冷门读物，但找起来并不难，只要有耐心读进去了，一定会收获大大的。顺便说一句，从《沉思录》和《道德情操论》这两本书的热销情况看，我还真没想到人民会这么听领导的话，所以我还真的很希望宝宝同志也能为卢梭当一回书托，如果那样的话，人民不用抬头45度仰望星空，他们只需要低头读书，其思想境界却一定可以直上云霄，只是，那结果未必是书托们愿意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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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评判让-雅克：对话录》|（法）卢梭 著|袁树仁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0|￥32.00
《罗尔斯读本》|（美）罗尔斯 著|万俊人 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11|￥29.00
《坏世界研究：作为第一哲学的政治哲学》|赵汀阳 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4|￥39.00
《管风琴 看听读|》马慧元 著|中华书局|2009-3|￥35.00
《密室中的旅行》|（美）奥斯特 著|文敏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7|￥15.00
《破碎的四月》|（阿尔巴尼亚）卡达莱 著|孙淑慧 译|重庆出版社|2007-1||￥18.00
《亡军的将领》|（阿尔巴尼亚）卡达莱著|郑恩波译|重庆出版社|2008-11|￥22.00
《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美）塞林格 著|丁骏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1|￥17.00
《说吧，记忆——自传追述》|（美）纳博科夫 著|王家湘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4|￥28.00
《醒来：110年的中国变革》|许知远 著|湖北长江出版集团 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3|￥28.00
《第二坨“狗屎”：摩登时代生活百科》|（英）洛 麦克阿瑟 著|董立方 译|京华出版社|2009-5|￥29.80
《肖邦不住17号》|曹利群 著|中国华侨出版社|2008-12|￥29.00
《莎士比亚政治》|（美）阿兰 布鲁姆 哈瑞 雅法 著|凤凰出版传媒集团 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4|￥15.00
《作家看人》|（英）V.S.奈保尔 著|孙仲旭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3|￥20.00
《破土：生活与建筑的冒险》|（美）丹尼尔 李布斯金 著|吴家恒 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1|￥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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