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刚刚写上一篇购碟小记的时候,想起2008年3月写过一篇讲格里茂的博文,想找出来重温一下时却找不到了。估计是博客转换新版本的时候弄丢了,于是从电脑里找出来重刊一次,立此存照而已。
07年国庆节去了趟香港的一个小收获,就是无意中买到了格里茂刚推出不久的新碟:《BEETHOVEN:PIANO CONCERTO
no.5·PIANO SONATA
no.28》。对于“贝五”这样几乎堪称钢协王中王的作品,我对格里茂其实没做太大指望,这种曲子,我觉得基本就是让人来朝拜的,如果功力不够操行太浅而又想要在它上面玩突破搞创新,那基本就是找死。不过,按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标准看,格里茂的“贝五”倒是让我有点意料之外的收获,她那种灵巧轻逸、珠圆玉润却韧性十足的味道,在从施纳贝尔、肯普夫、霍洛维茨到米开朗杰里、波里尼以及齐默尔曼等一众爷儿们的指间,是不容易找到的。而“贝五”从来就是男人的竞技场,就连阿格里希这样的“钢琴女祭祀”好象都不敢随便闯入,没想到的是,格里茂在数年前在老将桑德林的率领下,冲入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这个女人禁区而大获全胜之后,此番又横刀立马“贝五”的“皇帝”威仪之前,驰骋纵横,真乃飒爽之极。
格里茂名叫伊莲,不过此伊莲非彼伊莲——那个唱歌的伊莲。弹钢琴的伊莲是一个外貌靓丽却行事另类、气质优雅但绝对内心狂野的美女,性感之极,无人匹敌。好几年前,《爱乐》杂志做过一期她的封面,说她是“最值得关注的新人”。那时候,我虽然只才有她的三张碟。但听着听着,却有种找到偶像的感觉。她的演奏,刚柔相济、饱满大气,潇洒中又不乏细腻妩媚,绝没有一丁点儿的匠气,而且时不时还来点另类的创意,搞搞新意思,她那种游走于古典派和浪漫派、传统和现代之间的从容、洒脱,实为当下本来就不多的同龄女钢琴家所少见。
她在TELDEC录的“拉二”是这部杰作无数版本中我最喜欢的少数几个演绎之一,那时候她刚刚出道不久,飒爽英姿、意气风发的劲头使她避免了拉赫玛尼诺夫特有的俄罗斯式的悲情可能造成了沉闷压抑,而她擅长的长句式抒情以及她那种不知从哪里来的开阔胸襟则令她的“拉二”诗意盎然,辽阔而绵长。她弹的包括OP116至OP119在内的勃拉姆斯全部晚期钢琴小品的那张CD,这一年多以来我是越听越喜欢,现在几乎可以挤入我最爱CD的前50名。
格里茂喜欢用自己的眼光、角度和方式来理解作为一个心灵事件而不是简单一堆音符的音乐,录一张CD,就像是演绎一部心灵史诗。所以,她会和ECM的金牌制作人曼弗雷德·埃切尔(Manfred
Richer)——喜欢ECM的人怎能不知道他——合作,用一个很神奇的创意,把一些表面不相干的曲子重新整合到一起,推出她转会DG后的首张CD《信经》(Credo)。这个标题取自一位爱沙尼亚当代作曲家帕特的同名乐曲,是钢琴、合唱、乐队混合,另外三部作品包括贝多芬的D小调第十七奏鸣曲“暴风雨”(作品第31号NO.2)和《合唱幻想曲》,以及科里利亚诺的《固定音型狂想曲》,她把这些似乎不沾边的曲子串在一起来演奏,业界的说法叫“超现代”风格。
而格里茂则用一种富于哲学意味的说法来解释其主题,她说:之所以选择这些曲子,是因为“它们表达的信息相同”,《合唱幻想曲》说的是我们可以用心灵的钥匙去超越人类的痛苦,而《信经》则反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行事原则,它的启示是:我们唯一能使自己不被仇恨吞噬的途径,就是去拥抱我们所认为的敌人。至于《固定音型狂想曲》和《暴风雨》,“它们表达的意思也都是一个人的想象力最终可以给人以力量。”这恐怕就是格里茂音乐气质中那种特有的普世主义情怀吧,但这样高深的寓意,像我这样的凡人是很难听出来,我所听到的,只是格里茂纯净而透明的琴音,在一片由人声和铜管乐器交织的时而刺耳时时而舒缓而喧嚣的声浪中淡定地穿行,我把这想象为一个孤独的人在风暴中行走最后又消失在风暴中的样子,而我眼前出现的画面则是加斯帕·弗里德里希《云海上的流浪者》中那个伟大的背影。我记得,这张画,DG公司曾经用做了舒伯特《流浪者幻想曲》的封套,弹琴的应该是波里尼。
《信经》这张CD与其说带给我一种与众不同的聆听经验,不如说给了我一个真正喜欢格里茂的理由。后来,她还出了张叫做《映像》(Reflection)的碟,重新讲述舒曼两口子和勃拉姆斯之间的故事,三个人一人选一部作品,合成一辑。舒曼出手的是他唯一一首钢琴协奏曲,克拉拉选了3首艺术歌曲,而勃拉姆斯,则选了他的编号为OP.38的《第一大提琴奏鸣曲》及编号为OP.79的两首《狂想曲》。这些作品,在古典和浪漫之间,形成一种很奇妙的反射和映照关系。格丽茂的这种演绎方式我刚一接触时还不习惯,但后来却越听越喜欢。舒曼、克拉拉和勃拉姆斯之间的故事是一个传奇,从不同的角度进入,都会读出不同的味道。格里茂从舒曼这个相对正统的角度进入,以其钢协既热辣又温柔、梦幻的旋律,进入人类情感世界的幽径,弹出了一个我觉得是最潇洒的舒曼(另一个也叫克拉拉的钢琴家哈丝基尔塑造的缠绵版舒曼也是我的挚爱),也为她对人类命运的探索奠定了一种积极乐观的基调——她说自己“曾经非常愤世疾俗,人类的命运是如此悲哀可怜,却又如此充满希望”。接下来,不管是克拉拉的深情呼应,还是勃拉姆斯的谨慎地如影随形,整部作品结构完整、意境高远、大气浑成,非常耐听。
追听格里茂的CD已经好几年了,我知道她除了弹琴之外还喜欢写东西,曾经出过一本叫做《狂野变奏》的书,那是她在弹琴之余写的文章的结集。我苦于不懂外文,又找不到中译本,也就没存有一天会拿来读一读的念头(注:这本书后来买到了,已拜读)。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你看,她的琴弹得那么好听,这就已经足够了。很多晚上我放她那些碟的时候我会想,这些好听的声音是一个叫格里茂的法国美女为我弹的,我有福了。
偶然在书店里见到的这本《女钢琴家的心灵之旅》,是格里茂出的第二本书。书的原名叫Lecons
Particulieres,我问过专家,直译过来应该叫《熟练课程》,被换成《女钢琴家的心灵之旅》这个名字出,想必是因为这本书写的就是一次为期三周的度假旅行。至于这次旅行之所以被称之为“心灵之旅”,无非作者没有像写一本游记那样写出自己在这三周里旅途上的所见所闻,相反,她写下的只是一个焦虑、困惑的人在一次“精神出逃”的过程中“找回自我”的过程。
把一次普通的度假说成是“精神出逃”和“找回自我”会不会有点矫情?但在读了下面这段文字以后,我改变了想法,我甚至抱怨这次旅行来得太迟了。她说:“自儿时起,我的时间从来,从来,从来没有和音乐断过联系。从比赛到创作,从音乐节到录音……我的时间叫做日程表,而我的日程表掌握在经纪人、唱片公司和新闻官员手里。有时候我仍与个别朋友有往来的时候,当他们指责我消失、抱怨找不着我的时候,当中心的志愿者和负责人抗议找不着我的时候,我艰涩地回答所有人:你们知道2008年3月8日那天晚上自己究竟会在哪里、在做什么吗?而我,我会。”
格里茂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2004年。那年,格里茂刚刚录完她转会DG后的第二张CD,里面有肖邦和拉赫玛尼诺夫的各一首《第二奏鸣曲》以及肖邦的两个小品。格里茂弹的拉赫玛尼诺夫真是好,联想到她一开始录的悲沉而不阴郁、深厚而不凝滞“拉二”,我听着自然心生欢喜。但话又说回来,这次看着她竟然一气录了两首如此悲沉、如此苍凉的曲子,便有了一个小小疑惑:以格里茂的小小年纪,怎么扛得下去消受得了呢?她在这本书里提到这次录音,成事之前的挫败让她感到沮丧、疲惫、甚至伤心。而从她1991年到美国定居开始,她骨子里那种因为混合着德式浪漫主义和斯拉夫式的悲悯情怀的普世主义精神气质,与美国社会上上下下弥漫着的商业气息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以至于每年60多场的演出安排都会让她大伤脑筋、苦不堪言(想想我的同胞她的郎朗小弟吧,一年安排的演出场次竟然高达150多场啊!),再加上她的狼保护计划在美国遭遇到一些不顺,于是,内心苦闷,情绪低落,想找出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格里茂在书的前面列出了她的三个候选出逃路线,这位出生在法国普罗旺斯地区后来去了美国的美女没有去非洲(西方人如索尔·贝娄写的雨王汉德森,一迷惘一困惑就想着去非洲找自我,是为一大俗),也没有横穿美国大陆(别以为像凯鲁亚克那样在66号公路上跑一趟就很潇洒,是为一大傻),而是回到欧洲,这就对了,对于像格里茂这样的新锐而言,回到欧洲,就是回到传统,这比没有方向感一样地去开辟新疆域更为重要。
从纽约到罗马,再从罗马转到阿西西——一座有中世纪遗风的小城,再从威尼斯到米兰附近科姆湖畔的小镇——一个安静到令格里茂有隐居冲动的小地方,李斯特曾经和金发美人玛丽偷情经在这里偷情,并写下《但丁读后感》的地方;穿过阿尔卑斯山经由瑞士做短暂停留直到最后在德国汉堡——勃拉姆斯的故乡结束,格里茂的行程随意又特别。既然面对的是一次“精神之旅”,我自然也就不会抱着读“孤独行星”的心思去追随格里茂的足迹,老欧洲的历史人文,在她笔下要么只字不提,要么一笔带过,追随格里茂的精神漫游,最享受的其实是领教了她一个人时候的那种自我陶醉、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般的漶漫思绪,以及一路上不同情境中与各种陌生人的交谈。
格里茂旅行时好象有和陌生人说话的嗜好——至少书里看着是这样的,全书也基本上是用和几个不同身份的陌生人的几次谈话贯穿起来的。第一场谈话是在她开车从罗马去阿西西途中,她在一个加油站捎了一位文学教授,两人大谈教育、美、生命以及艺术——欧洲人素质就是高啊。之后是和一个隐居的园艺高手、一个不明身份的男青年和一个收藏家的谈话,最后的谈话是格里茂受这位教授之托,将一件礼物——一个音乐盒转交给一个会拉小提琴的盲人之后,与这位隐于市井的大隐之人的谈话。
读这些谈话,我发现格里茂原来是一个喜欢大词的女生,什么“命运”、“爱”、“美”、“生活”、“宇宙”、“人类”、“灵魂”以及“暴风雨”、“苍穹”啊,等等等等,这些大词在她的笔下澎湃而来滚滚而去,如同一个个音符一段段旋律在她的指间汹涌浩荡,而且,她喜欢用一种抽象的略带抒情味道和感慨意味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这真是够坎普的,而她的可爱就可爱在这里——一个喜欢诺瓦利斯、兰波和普鲁斯特,同时爱着人类和狼,又能弹一首绝好钢琴的女生,是多么的靠谱啊。
其实,在格里茂的这些大词里面,也不见得有什么独到的文艺见解,也没有什么深刻或深奥的思想观念,书里有的,只是一个小女子走在古老欧洲城市和历史里的一些感受、一些想法和一些在她自己看来很重要的艺术与人生的感悟,然后,再用一种很文艺的笔调写下来——而作为一个弹钢琴的女人,她所写的这些,多半又都与音乐有关。而其中最有意思的,就是格里茂很正儿八经和陌生人谈论艺术与人生时的那付架势,以及她记录下这些谈话内容时用的那种文艺腔。
比如在罗马,在帕拉蒂诺山帝国时代的废墟间流连的时候,她想到了李斯特:“在罗马的阳光下,我突然有种涉足这位音乐巨擎的作品、追寻他的事迹的欲望,因循他曾经激烈地、欢乐地、不懈地经历过的神奇艺术——旅行、爱情、邂逅。”比如在威尼斯,在沙滩上她想到了马勒:“马勒的音乐制造出的晦涩乐章、《第五交响曲》忧郁的柔板,在海盐的味道与西罗科的暖风之中、在幽深之处不停徘徊,并将此地与晦涩的忧愁紧紧地系在了一起。”比如在科姆,因为一本在旧书摊上找到的旧书而想到舒曼:“舒曼的生活,他对于深深的忧郁、暴风雨和内心焦虑的描写,他的情绪和思想都让我着迷……有时一道灵光闪过,有如蝴蝶扇动翅膀赋予他丰富的灵感。在他的笔下,蝶群踩着心脏跳动的节拍,应着血液流动的节奏,血液中流淌着墨丘利投下的第一副毒药,飞舞着寻找永恒。”……
这样的感悟文字,其实还只是穿插在一大段一大段对话之间的独白,书里更多的文字,还是格里茂和上面说到的几位陌生人之间就一些诸如“人是否可以体验音乐?”、“技术的进步带来的如果不是恐惧,那会是什么呢?”、“每个人都有同样的爱的能力吗?”以及“谁能让我们幸福?”之类的抽象问题的近乎玄学的探讨。恕我不在这里去一一复述和摘录这些谈话的具体内容了,它们都是格里茂精神漫游中的一些文字和思维游戏而已,如果这些谈话的内容是真实可信的话,那么,我除了感叹于欧洲竟然会有这么多高雅的闲人,满脑子和满嘴都是艺术和生命的悬思妙想之外,剩下的也只有自卑和会心的微笑了。
在读格里茂这本书的那两天,我又把手头收藏的她几张唱片找出来,翻来倒去地听着,感觉好极了。以前听她弹琴,那都是透过别人去接近她,听来听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欢谁:是喜欢她弹的勃拉姆斯、拉赫玛尼诺夫、贝多芬或舒曼呢,还是喜欢那个弹勃拉姆斯、拉赫玛尼诺夫、贝多芬或舒曼的她?现在,一边读她的这本《女钢琴家的心灵之旅》,一边听她的唱片,我也跟着她胡思乱想起来,现在我得承认,那个沉浸在文字和旋律音符的幻想乐趣中的格里茂,和隐藏在这些文字与旋律背后的那些大师们,其实都是一个人。或者说,他们简直就不是人,他们简直就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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