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吃饭真寂寞,尤其傍晚。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胡乱摁频道,不知道什么节目才能和独自的晚餐匹配,通常我会看娱乐八卦节目,这样浅薄的爱好到如今还未有长进,我真为自己脸红,那些明星,他们干我何事呢?他们的个唱,绯闻,新东家……,这些鸡零狗碎凭什么要成为报道新闻出现在屏幕占用大众的时间?可能就是因为我这样的人,一边知道它的无趣,一边眼睛盯牢了看,小S订婚陶子怀孕希尔顿走光一条都不落下。
通常两三个菜,鱼或肉是一定有的,我是无肉不欢的动物,再说你想像下,一个人吃饭,面前搁着豆芽白菜或豆腐,灯光照着白瓷餐具,雅洁是够雅洁,可人生有多凄清!尤其冬天,素食会要了我的命,它愈令人感“人生寒薄”。
小区门口路边有对夫妻卖烤鸭,行头是一个用红字写着“皮脆肉嫩,回味无穷”的玻璃柜子,一只剁鸭的大案板,还有只用来盛鸭块的脸盆,进出若干月,我总下不了决心买,第一我几乎不怎么吃长翅膀的东西(难不成是因为天使也长翅膀?),还有就是鸭子的卫生颇可疑,夫妇手起刀落,车辆来来往往,有多少灰尘落在了鸭子上?但买的人不少,在小区公寓内租房客多,熟食便利,那挂在玻璃柜里的黄澄澄的鸭子也是活广告,比卤菜店里躺着的更神气,更值得一尝似的。尤其傍晚,下班的人一天打拼,又经过地铁或公交的一番折腾,多是脚步疲乏肚子空空,走到小区门口,遇见鸭子难免吞咽下口水。当我还在努力说服自己好歹也尝一回时,禽流感来了,我松口气,正好免了难为自己。
除了烤鸭,这条街上多的是吃食,吃——真是人生第一紧要事,我总把吃当成衡量“住”的优劣的参考指数,我住处路上就汇集了四面八方的店子,福建馄饨店有好几家,老实说,除了飘香拌面(主料是一种比拌武汉热干面更稀薄的花生酱),其他多味道平平,尤其馄饨(福建叫扁食)的口感,因为据说是捶出的后腿肉,所以肉馅咬来有些脆,这种口感我不喜欢,像是生啖什么。还有那些用药材炖出的汤味道也怪,比如牛肉当归汤,吃时让我觉得自己是肾虚病人,时值仲秋,正在进补;相邻是“重庆麻辣水煮”,以前看一堆年轻女孩围拢一口大锅,吃得脸蛋绯红,想必极过瘾,但我从未有尝试之心,有天晚回,不知怎么就进去了,点了各种丸子粉丝,汤汤水水一大碗,丸子与粉丝都有些像塑胶质地,我咬得很犹豫,但见桌旁几个女孩往碗内舀了大勺辣椒油,吃得风生水起——辣椒油的份量与辣度使我担心她们会燃起来,再看她们难怪衣裳单薄,原来便于散热。
隔壁“苏州羊肉馆”,我在那吃过一碗9元的面,另配小碗带皮红烧羊肉——那只蓝边小碗孤零零而隆重地搁在白桌上,更衬出寂,像一个人故意慎重其事,把一碗面吃得这么复杂似的。再没去过,去得更多的是这条街上另家上海人开的面店,具“限量供应”的名家作风,过中午一点半就不卖了,他家的“辣肉面”能把人辣得肝肠寸断,下回只好换“扁尖肉丝面”——头回点,我问店主什么是扁尖,他诧异地说,笋啊!
常去的还有附近轻轨站旁新开的“功德林”店,这是家以素食知名的店子,我只买芝麻薄脆类的甜点,从不买那些以“酱腰花”、“香酥鸡”命名的素食,它们的形质都有勾引清教徒犯罪的倾向——明明是素食,但起的名让人凡心大动,暗底想找些货真价实的玩艺来大快朵颐一番。
以前看小说,旅美作家张让的主人公“老江”说,人生惨事有三桩,一是久病不愈,二是常败不胜,三是一个人吃饭——真的,两人举箸,清汤寡水显情深意重,丰肴佳馔则是锦上添花;而一个人吃饭,吃简陋了显凄惶,吃繁华了倒更显欲盖弥障。
前段日子为杂志采访范怡文,当年唱《这些日子以来》的台湾情歌手,现在经营着BIANCO·范怡文品牌的上百个分店,离异,一儿一女都在台湾。闵行区合川路,办公室里回响着她新专辑的歌声,嗓音沙哑,她抽万宝路,她说,“……我一个人游泳,逛街,但我从不一个人吃饭,一定找人一起吃”。她40几了吧,衣饰艳丽,脸上有脂粉遮蔽不掉的痕迹,这个年纪,上海,一个人吃饭真是难捱的,尤其,千万别从窗口望得见一家几口围拢吃饭的画面——那会比撞见拥抱亲吻更让人难堪与悲伤。
我也总希望与人一同吃饭。周末,去女友那,我们去菜场买菜,买了猪肝,她说,嗯,补血的,菠菜,她说这个补铁,还有胡萝卜,自然也是好东西,维生素B丰富,还有鱼,她说鱼最补脑——好像上海是个多么损耗人的脑力及各种微量元素的城市!我们边吃边喟叹,两个人吃饭真好啊!尽管是两个同性。胃口都好了不少,有种你追我赶的劲头。一个人吃饭,怎么说呢,多少有些莫名地搏斗的意思,如果是白炽灯就更明显,清荧荧的光像乱世,像封锁区,那口吃进的饭临时且胡乱。
工人在粉刷外墙,脚手架搭在窗外,他们唱着歌.她把两扇窗的窗帘都拉严了,我们很快吃完了,不光吃完,好像还有些意犹未尽。
当不得已要一个人吃饭时,我总尽可能把冰箱塞满些,宁波汤团、龙凤馄饨、鱼丸、杏子酱、咸水花生……一打开冰箱门,景象热闹如小华联,仿佛有一票人马即将来赴会。
06年11月9号,我搬离了这个挨着上海万体馆的小区6号楼104室,在宜家门口叫了辆货的,让人吃惊的是,货车的后厢居然被各种杂物堆满了!其中包括一堆审美大于实用功效的碗碟及各色零食。是何时膨胀繁衍出这许多物事的?——仿佛,我在这不是住了四个月,而是住了四年或者比四年更长。
2007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