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虹的学术研究贯穿着一条鲜明的反思现代性的主线,这条主线 从他博士生期间研读海德格尔时就深深地烙下了。可以说,海德格尔一直是余虹的思想导师,其影响不仅及于思考的问题、思考的方式,更深入到其表述方式和文风语体。在余虹所有学术乃至社会人生的思考中,都可以发现海德格尔的影子。通过海德格尔,余虹打通了尼采、福柯、德里达等西方后现代或后形而上学思想家,其成果不仅体现在海德格尔、尼采、福柯的专题研究成果《艺术与归家》一书中,[i]同时也体现在他的几乎所有学术论文、艺术评论以及对文学理论的学科反思中。[ii]
通过尼采、海德格尔、德里达、福柯这一系的路径和资源来反思现代性,在大陆学术界十分流行。如果余虹同样也局限于这样一些资源和路径,那么他的反思虽然也会有出色的成果,却可能不会那么独特和深入。但是余虹反思现代性还有一个路径,这就是宗教和神学(广义)。越是到了余虹生命的后期,其现代性反思的这个特点就越发明显,而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原先的后学路径似乎也没有因为神学路径的“入侵”而中断。这样,他后期的现代性反思似乎沿着两个看似矛盾的轨迹发展:一条是后学路径的延续,另一条是神学与宗教学路径的探索(在此“神学”“宗教”并不局限于某种具体的宗教或神学,而是泛指一切关于“绝对超越者”“绝对价值”“绝对意义”“绝对真理”等的假设)。后者在他在去世前几年的学术研究中体现得越来越突出。神学一路的反思成果主要体现在他的论文《虚无主义——我们的深渊与命运?》、《有限德行与无限德行》、《理论过剩与现代思想的命运》,对于尚扬、丁方等画家的批评,以及随笔(如《有一种爱我们还很陌生》)中。[iii]
我个人认为,余虹的现代性反思因具备了后学的和神学的两个维度而显得更为厚重和深刻,当然也因此而显露出一些内在的紧张,因为他的学术视野中有一个“上帝”。在《对抗城市》中他写到:“今天的艺术家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从事艺术活动,这个世界不再有‘天地神’,不再有‘上帝’,只有‘人’和他的‘城市’以及‘城市化’了的天地神与上帝。今天的城市,在西方来说,就是上帝之城彻底坍塌之后的一个城市,只是一个地上之城。现代性说穿了就是一个天地神消失的过程,就是上帝之城消失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地上之城成了唯一之城。这就是现代艺术家工作的基本处境。”在《天地人神的游戏与人的狂欢——雅典奥运会开幕式与奥运精神》中[iv],余虹对于雅典奥运会开幕式的独特解读也得力于他思想中的神学维度。余虹指出,雅典奥运会的开幕式那出人意外、使人震动的东西不仅仅是风格、技术和艺术,也不仅仅是神话、历史和文化。历史上的奥运会开幕式都是“人的狂欢”,“那些汹涌的人潮、那种流光溢彩的大唱大跳和遮天蔽日地热闹非凡,从来都是历届奥运会开幕式心照不宣的元素与符号。”只有雅典奥运会开幕式第一次背离了现代奥运会开幕式的传统,远离了“人的狂欢”,它让我们“另一种情调、另一种理念、另一种精神。这就是天地人神的和谐游戏,“在那里,人的脚步是轻盈、舒缓而从容的,人的姿态是朴素、优雅而自制的,人的喜悦是含蓄、澄明而由衷的”:
当彗星般的火焰从天而降点燃了水中的五环,当长着翅膀的爱神在天上静静地飞翔,“天空”被引入了开幕式的会场;当一个巨大的人面像从爱琴海中缓缓升起,当一个裸体男子在象征地球的正方体上缓缓地行走,“大地”来到了开幕式的会场;当火、水、橄榄树、生命这些“神的赠礼”出现并停留在人的身边,当天上飞行的爱神将玫瑰送给那些幸运儿而俄林波斯的十二天神与人们在历史的年轮中同行的时候,“神”来到了开幕式的会场;而“人”呢?他在天地之间,在神的身边开始了生命的历史,这是“天地人神游戏”的历史,是“天地人神和谐共在”的历史,但那也是一种古希腊式的历史,一种被现代人遗忘和丢弃了的历史,雅典奥运会开幕式以神奇的希腊艺术和希腊心愿重现了这一历史。
在余虹看来,现代的奥运会开幕式之所以成为人的放肆和喧嚣的场所,是因为现代的人本主义摧毁了人类世界中神的维度,而雅典的奥运会是“反人文主义的”。由此,余虹从对奥运会开幕式的解读进入了对于现代奥运精神的反思:
百年来的现代奥运精神的确是人本主义的,更准确地说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在这个主义的世界中没有自然和神灵的位置,所谓的自然与神灵也只是人的玩物和陪衬,奥运会成了人类向一切非人类的存在炫耀自己的盛会,一个人类自我欣赏的盛会,尽管这种炫耀和欣赏中有人们引以为自豪的“和平”、“友谊”与“爱”,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和平、友谊与爱呢?只要我们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那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和平、友谊与爱,是遗忘了“人对自然的战争”、“人对神的战争”还在如火如荼进行的和平、友谊与爱,是人只爱人的人类之爱,这才是现代奥运精神的核心。
而这种现代奥运精神恰恰是违背古代奥运精神的,因为古代奥运精神(无论是认为它源起于伊利斯人与斯巴达人签定的《神圣休战条约》和对天神宙斯的祭拜,还是主张它起源于人对天地自然的感恩)中,神都是在场的,奥运精神就是神的精神的体现,古希腊奥林匹亚竞技会按照神的意旨而将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变成了和平竞技,在对神的共同敬拜中平息了人与人之间的征战。“人与神的关系超越了人与人的关系,是人与自身之外的某种神圣力量的关系,对这个神圣者的信仰使人有可能领悟到一种超越人性本能的更高的尺度,这个尺度否定战争,否定任何人为的战争理由,在这个尺度的衡量下,任何为战争辩护的理由都是无理的,在此,和平是唯一而至高的价值,是神圣的价值,是超越于任何人性私利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