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绾起袖子给我看，右臂靠近肘弯的地方，一条青龙栩栩如生，张大的阔嘴里衔一片精美的叶。我轻抚这纹，心里生出许多羡慕和醋意，也生出许多敬佩和向往。人要是有了这执著的爱，该多么幸福啊！
“梅儿，好笑吧？”叶子担心地问。
“不，叶子，我真羡慕你有这样的爱人。”
“你屋里的怎样？”
“怎么说呢？人绝对是个好人，就是不懂得情爱，不晓得浪漫，嘴笨心实，没一点情趣，日子过得像水煮白菜，没有一点味道，要是像小龙多情……”我赶紧打住，生怕刺激了她。
“唉……”叶子轻叹一声，缓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多情总被无情恼。”
转眼临近高考了。一日，忽然呕吐起来，直吐酸水。起先以为感冒了，不太以为然。没两天，呕吐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变本加厉，见腥就吐。这时我才惊慌，但仍然不知就里。他得知后，一再催我去医院检查治疗，以免影响复习和考试。我去了。医生告诉我，有了身孕。我的天啊！当时，我被这消息吓懵了头，只有死的感觉。大学注定不能上了。即使能够考上，又怎能挺个大肚子去呢？跟他挑明，两人都不参加考试，都不去上向往已久，一直被视为我唯一出路的大学，结婚，把孩子生下来。然而，即便放弃追求十年的理想，未婚先孕的“丑闻”也会置我于死地。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丢魂落魄，我不晓得是怎么来到那片杨树林的。倚着一株粗壮的树干，天将坠、地欲陷的感觉一直包裹着我。抱住树身不知哭了多久，潜意识地往江边走，坐在我们以往常坐的那块石头上，眼一直落在浑浊汹涌的水面。跳下去——一个悲壮的念头忽然冒上来。对，跳下去，一切人生的烦恼——考学、丑闻、生路和肚里尚没成形的孩子，都随眼前浑浊汹涌的汉水消失一尽。我又回头走进那片防护林，将我们的声音、足迹、行影，将幸福、甜蜜、憧憬，一一捡起，最后一次享受，尽情地享受；然后，又回到江边，轻轻地抚摩我们常坐的那块石头，一如抚摩他雄健的肌骨，一如抚摩以往迷人的恋情；最后，终于揩干一直没干的泪，一步步，缓缓地走向江身……
就在闭了眼要扑下去时，忽然听到一声稚嫩而高亢的哭啼。我惊住了，回首却没发现任何人。啼声再起。这回我听真切了，是我那尚没成形的孩儿的哭声；是他在他母亲将死的时候，借神的力量，传递给我的遏制声。这啼声唤醒了我母性的本能，双脚下意识地往后退。我不能死，不能死啊！孩儿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是我在世上除他以外最最亲近的人。我怎能扼杀他？扼杀我们的爱情？扼杀我最最亲近的人呢？
重新坐回石头上，虽然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决不能扼杀孩儿，但还是彷徨无主，或者说比先前更无主了……
他来了。在学校找不到我，就惶恐地往这儿寻来。一见我这副神情，他吓呆了，抱住我追问情由。我再也抑制不住了，在他怀里大声痛哭，直哭得天昏地暗。他不厌其烦地安慰，又再三追问原因，说即使天塌下来了，他也要奋力撑住，不让我受任何伤害。我终于哭着告诉了他。起先，他惊喜得不能自禁，狂喊一声：我要作爸爸了！但喊声没绝，却又愣住了，呆头呆脑的像块石头杵在那里。沉默许久，他战战兢兢地问：怎么办？我说了我的打算，他像不认识似地盯住我好半天，才说：你疯了？我又哭起来；哭的同时，在心底骂他负情，悔自己瞎了眼，更悔过早失身。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迫切地解释，他绝不是负情，绝不是不承担责任。孩子是我们共同的，他巴不得早一天能抱上孩子，让自己的孩子也像所有的孩子一样，甜甜地喊初为人父的他一声“爸”；他也像所有的父亲，幸福欢快地答应一声“喂”。然而，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我们正面临改变人生、实现十年寒窗梦的关键时刻。退一步说，即使放弃抱负，趁孩子来世之前结婚，也是困难重重。首先是毫无成婚的准备，草草率率接我进门，不仅对不住我，而且他将抱憾一辈子。他要风风光光、红红火火地迎接我进门，让我一世地幸福。其次，我们都还年轻，应该趁机好好地创造、享受；而且他也不够结婚年龄，拿不到证书……他讲了许多。当时，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以为他在扯谎、诡辩，为自己推卸责任找动听的注脚。一气之下，狠命地掴了他一巴掌，头也不回地冲回家去。
接下来几天，我都沉浸在无比的痛苦和悔恨中，连他偷偷写给我的安慰、劝告信和约会的条子都恼怒地不看，而且见了就撕。有一天，大哥问我还有几天毕业，说农活越来越重，要我尽早帮大嫂一把。我似乎还听到了大哥没说出口的一句话：养你这些年，该是“赚钱”的时候了。这时，我更加意识到，不能不考大学。再细想他的话，便觉得句句在理，处处都为我着想，不禁生出满腹的愧疚。临考前，在他的陪同下，偷偷跑到县城做了人流。是首次，特别痛苦。回来后又得不到丝毫的休息和补给，身子便虚得不行，两脚有如腾了空，根本不着实。但我仍然咬牙坚持复习，而且强行跟他约法三章：不写条子，不约会，不讲话。脸一天天消瘦下去，过去的红晕消失了，变得蜡黄；脑海一片混沌，两眼定在书上，却什么也看不进去，而且屁股一沾板凳就想打瞌睡。孩子没了，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我不能不用生命来走。一旦走神，或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咬紧牙关偷偷地用钢针扎大腿。疼痛使我清醒，但清醒只是暂时的，我就不断地扎，扎得两腿肿得老高，连走路都要皱眉头。看到我日益消瘦的脸，他很着急，老要来安慰我却又不敢越雷池半步，只有趁人不备偷偷往我书桌里放营养品和安慰信……
“梅儿，好笑吧？”叶子担心地问。
“不，叶子，我真羡慕你有这样的爱人。”
“你屋里的怎样？”
“怎么说呢？人绝对是个好人，就是不懂得情爱，不晓得浪漫，嘴笨心实，没一点情趣，日子过得像水煮白菜，没有一点味道，要是像小龙多情……”我赶紧打住，生怕刺激了她。
“唉……”叶子轻叹一声，缓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多情总被无情恼。”
转眼临近高考了。一日，忽然呕吐起来，直吐酸水。起先以为感冒了，不太以为然。没两天，呕吐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变本加厉，见腥就吐。这时我才惊慌，但仍然不知就里。他得知后，一再催我去医院检查治疗，以免影响复习和考试。我去了。医生告诉我，有了身孕。我的天啊！当时，我被这消息吓懵了头，只有死的感觉。大学注定不能上了。即使能够考上，又怎能挺个大肚子去呢？跟他挑明，两人都不参加考试，都不去上向往已久，一直被视为我唯一出路的大学，结婚，把孩子生下来。然而，即便放弃追求十年的理想，未婚先孕的“丑闻”也会置我于死地。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丢魂落魄，我不晓得是怎么来到那片杨树林的。倚着一株粗壮的树干，天将坠、地欲陷的感觉一直包裹着我。抱住树身不知哭了多久，潜意识地往江边走，坐在我们以往常坐的那块石头上，眼一直落在浑浊汹涌的水面。跳下去——一个悲壮的念头忽然冒上来。对，跳下去，一切人生的烦恼——考学、丑闻、生路和肚里尚没成形的孩子，都随眼前浑浊汹涌的汉水消失一尽。我又回头走进那片防护林，将我们的声音、足迹、行影，将幸福、甜蜜、憧憬，一一捡起，最后一次享受，尽情地享受；然后，又回到江边，轻轻地抚摩我们常坐的那块石头，一如抚摩他雄健的肌骨，一如抚摩以往迷人的恋情；最后，终于揩干一直没干的泪，一步步，缓缓地走向江身……
就在闭了眼要扑下去时，忽然听到一声稚嫩而高亢的哭啼。我惊住了，回首却没发现任何人。啼声再起。这回我听真切了，是我那尚没成形的孩儿的哭声；是他在他母亲将死的时候，借神的力量，传递给我的遏制声。这啼声唤醒了我母性的本能，双脚下意识地往后退。我不能死，不能死啊！孩儿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是我在世上除他以外最最亲近的人。我怎能扼杀他？扼杀我们的爱情？扼杀我最最亲近的人呢？
重新坐回石头上，虽然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决不能扼杀孩儿，但还是彷徨无主，或者说比先前更无主了……
他来了。在学校找不到我，就惶恐地往这儿寻来。一见我这副神情，他吓呆了，抱住我追问情由。我再也抑制不住了，在他怀里大声痛哭，直哭得天昏地暗。他不厌其烦地安慰，又再三追问原因，说即使天塌下来了，他也要奋力撑住，不让我受任何伤害。我终于哭着告诉了他。起先，他惊喜得不能自禁，狂喊一声：我要作爸爸了！但喊声没绝，却又愣住了，呆头呆脑的像块石头杵在那里。沉默许久，他战战兢兢地问：怎么办？我说了我的打算，他像不认识似地盯住我好半天，才说：你疯了？我又哭起来；哭的同时，在心底骂他负情，悔自己瞎了眼，更悔过早失身。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迫切地解释，他绝不是负情，绝不是不承担责任。孩子是我们共同的，他巴不得早一天能抱上孩子，让自己的孩子也像所有的孩子一样，甜甜地喊初为人父的他一声“爸”；他也像所有的父亲，幸福欢快地答应一声“喂”。然而，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我们正面临改变人生、实现十年寒窗梦的关键时刻。退一步说，即使放弃抱负，趁孩子来世之前结婚，也是困难重重。首先是毫无成婚的准备，草草率率接我进门，不仅对不住我，而且他将抱憾一辈子。他要风风光光、红红火火地迎接我进门，让我一世地幸福。其次，我们都还年轻，应该趁机好好地创造、享受；而且他也不够结婚年龄，拿不到证书……他讲了许多。当时，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以为他在扯谎、诡辩，为自己推卸责任找动听的注脚。一气之下，狠命地掴了他一巴掌，头也不回地冲回家去。
接下来几天，我都沉浸在无比的痛苦和悔恨中，连他偷偷写给我的安慰、劝告信和约会的条子都恼怒地不看，而且见了就撕。有一天，大哥问我还有几天毕业，说农活越来越重，要我尽早帮大嫂一把。我似乎还听到了大哥没说出口的一句话：养你这些年，该是“赚钱”的时候了。这时，我更加意识到，不能不考大学。再细想他的话，便觉得句句在理，处处都为我着想，不禁生出满腹的愧疚。临考前，在他的陪同下，偷偷跑到县城做了人流。是首次，特别痛苦。回来后又得不到丝毫的休息和补给，身子便虚得不行，两脚有如腾了空，根本不着实。但我仍然咬牙坚持复习，而且强行跟他约法三章：不写条子，不约会，不讲话。脸一天天消瘦下去，过去的红晕消失了，变得蜡黄；脑海一片混沌，两眼定在书上，却什么也看不进去，而且屁股一沾板凳就想打瞌睡。孩子没了，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我不能不用生命来走。一旦走神，或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咬紧牙关偷偷地用钢针扎大腿。疼痛使我清醒，但清醒只是暂时的，我就不断地扎，扎得两腿肿得老高，连走路都要皱眉头。看到我日益消瘦的脸，他很着急，老要来安慰我却又不敢越雷池半步，只有趁人不备偷偷往我书桌里放营养品和安慰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