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战斗

16世纪的意大利弗留利地区盛行一种神话性质的奇特的夜间活动，出生时有胎膜的农民——“本南丹蒂”——作为农业的保护者在一年中的某些夜晚会陷入沉睡，而其灵魂则离开身体去参加在田野上与巫师们的战斗[i]。巫师的使命是毁坏庄稼，而本南丹蒂的职责是保护农业。作恶巫师的武器是高粱秆，本南丹蒂的武器是茴香束，他们分别骑着猫或者鸭子或者其它动物相互追逐、打斗。本南丹蒂胜利预示着丰收，失败则预示着饥荒。这种“夜间战斗”来自远古的祈求丰产的仪式。在古老的年代，在农业生产区域，为祈求丰收，两伙年轻人分别扮成祈求丰产的正义者和破坏丰产的邪恶者进行公开的象征性战斗。后来，这种仪式不再公开进行，祈求丰产的意愿进入人们的梦境和幻觉。象征性的公开战斗演变为神话性质的“夜间战斗”。在波罗的海国家还有一种类似的关于农业保护的传说。每年的圣诞节，巫师都会将农民的谷物偷走，运送到地狱。“狼人”作为“上帝之犬”追逐而去，只要在地域门口阻截并战胜巫师，夺回谷物，第二年就丰收，反之，第二年就会出现饥荒。

在社会生产力极端落后的条件下，农业崇拜体现着无助的人们的一种祈求，对构建农业地区的共同文化有其积极意义。起码，它为人们提供了一种信仰的选择。或者如金斯伯格所说，从这种神话或者仪式中，“我们看到的是社会习俗的力量，是与整个社会生活紧密联系的希望和需要。”[ii]但是，本南丹蒂的“夜间战斗”作为一种竞争性的意识形态力量，可能削弱人们对正统的天主教的信仰，减少天主教会的意识形态资源，侵蚀主流意识形态的市场。这是在天主教成为主流意识形态之后这种原始崇拜仪式面临存在危险的原因，也是天主教会精心策划竭力将其剿灭的原因。

由于农业生产面临的不确定性，“教会本身也尽力保护收成，防止频繁而又有毁灭性的饥荒。他们组织祈祷，通常在耶稣升天前的连续三天到农田四周游行。”[iii]尽管是上帝意志的人间执行机构，教会的祈祷也不一定能够如愿。如果丰收不能实现，教会当然会说这是上帝对人们恶行的惩罚。但对面临灾荒威胁的农民来说，填饱肚子是一件更加紧迫的事情。本南丹蒂的“夜间战斗”由于其可能为人们提供一个新的希望而破坏上帝的惩罚意图，从而成为一种潜在的挑战教会从而上帝权威的力量。

16世纪中叶，本南丹蒂的“夜间战斗”这一古老的祈求丰收的仪式引起了天主教会的注意。本南丹蒂本来被看成是一支保护农业的神圣军队，其“夜间战斗”被理解成一种崇高的献身仪式。但是，在教会眼里，本南丹蒂及其夜间战斗仅仅意味着一种对教会和上帝权威的瓦解力量，于是，宗教裁判所有意识地要把本南丹蒂塑造成魔鬼的追随者和崇拜者，将其“夜间战斗”描绘为邪恶的践踏上帝权威的半夜拜鬼仪式。这样，一系列的旨在摧毁本南丹蒂的阴谋在一个世纪内展开了。宗教裁判所剿灭本南丹蒂的计划大体上有这样几个步骤：首先是混淆其观念，动摇其阵脚；其次是分化其队伍，引起其内讧；最后就是大举进攻，一举剿灭。

“夜间的战斗”原本是一种纯粹的善与恶，丰收与饥荒的对决神话。宗教裁判所竭力将其纳入半夜拜鬼活动，竭力诱导本南丹蒂承认其与恶魔的协议，诱导本南丹蒂模糊其与巫师在信念和行为等方面的区别。在宗教裁判中，处于弱势从而缺乏信心的本南丹蒂为讨好主流而引入基督的形象，被迫声称是受上帝的召唤而参与战斗。在调查官进一步的诱导下，基督的形象演变为恶魔，本南丹蒂对基督的效忠演变为与魔鬼的契约。审判、恐吓、诱导的结果是原本缺乏明确身分和坚定信念的本南丹蒂进一步模糊了自己的身分、职能和信念，将自己认同为巫师的一类。于是，本南丹蒂的“夜间战斗成”为邪恶的异端从而失去合法性。17世纪中后期，对本南丹蒂及其“夜间战斗”的调查和审讯结束，这种传统农业崇拜仪式消失了。

对本南丹蒂的审判，是天主教会为维持意识形态统一的一种努力，体现着宗教竞争背景下处于支配地位的主流宗教形态巩固自己垄断地位的意图。作为一种文化，宗教诞生于特定历史和传统条件下更为深刻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心理和道德背景。如果我们将宗教理解为人们摆脱世俗压力的一种追求，特定条件下人们对世俗压力的不同理解可能塑造出不同的宗教形态。但是，宗教的宽容是一件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事情。从耶稣的十字架受刑，罗马对基督教的长期迫害，到路德作为“闯入上帝葡萄园的野猪”遭放逐和加尔文迫害对其教义持有异议的卡斯特里奥及烧死怀疑其权威的塞文特斯，反映出意识形态市场主导权和垄断权的争夺是一场异常激烈而残忍的战斗。这种争夺的残忍不仅杜绝了宽容，还背离了真善美的宗教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