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自民国开始，关于国民性的讨论非常多，如何提高国民性和民族素
质，一直以来都有很大的争论。但很少有人想到今天的中国和过去的中国本
质上的不同，两者之间发生了重大的文化断裂。曾有一位日本人到中国旅行
，来中国之前他有一个想象，中国人应该像诸葛亮、李白、杜甫、辛弃疾那
样，各个光明伟岸、个性分明，讲节气、懂礼貌。但到中国后，他看到的中
国却像《金瓶梅》中描写的西门庆等“猥亵、残酷、贪婪”。为什么会如此
反差？国民性的演变是一个历史过程。今天，我们要想重塑国民性，就有必
要回到春秋战国时代，读一读陈禹安的《心理吴越三部曲》，看看那时的中
国人，再看看今天的中国人，在我们这个推崇君子文化的国度，为什么会越
来越没有做人的底线？每周五相约集中阅读历史心理小说第一人陈禹安的心
理吴越三部曲。
导读：
历史心理小说第一人陈禹安说，“所谓历史，其实是一间巨大的心理实验室
，一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正在发生的现实”。在“心理吴越三部曲”（《鞭
楚》《辱越》《吞吴》）中，他把那些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心理挖掘的淋漓尽
致。《鞭楚》记录的是在春秋末期，楚吴越三个南蛮国家数十年间错综复杂
、惊心动魄的恩怨情仇的故事。楚国在楚平王当政的时候，重用佞臣费无忌
。费无忌为了一己之私，先是撺弄楚平王诈夺为儿子太子建迎娶的秦国美女
孟嬴，后来又离间楚平王和太子建的父子关系，终于导致太子建被废，亡命
天涯。为了斩草除根，费无忌进一步鼓动楚平王杀害无辜的忠臣——太子太
傅伍奢。伍奢的长子伍尚顾惜父子之情，主动陪父亲就死。但伍奢的次子伍
子胥却不甘心接受昏君奸臣的摆布，怀着对故国故土的深仇大恨，历经千难
万险，逃亡至楚国的敌国——吴国。为了借助吴国的力量为自己复仇，伍子
胥殚精竭虑，帮助吴国的公子光刺杀吴王僚，成为吴国之王（即吴王阖闾）
。此后，伍子胥又帮助阖闾筑建都城，延揽贤才，强兵富国，终于在苦苦等
待了十六年之后，率领吴兵，势如破竹般攻破了楚国的都城——郢都。复仇
的念头不但为伍子胥提供了永不枯竭的人生动力，也推动他冲破了所有世俗
规则的束缚。他以楚国旧臣的身份，以下逆上，毫不留情地摧毁了楚国历代
国君的宗庙，还将已经死去的楚平王掘坟鞭尸，畅快淋漓地报了自己的血海
深仇，是为“鞭楚”。
但是，楚吴两国之间的仇恨却并没有因为伍子胥的复仇成功而消弭。相反，
伍子胥的这一次复仇，进一步加深了两国之间的仇恨。吴国的另一个邻国越
国，借着吴楚交兵的机会，对吴国的后方发起了攻击。吴王阖闾退兵回国休
整后，为了报复越国，又亲率大军对越国发起了攻击。但是，阖闾过于托大
，阴沟翻船，不慎被越国击败。英雄一世的阖闾本人也为这一次失败付出了
生命的代价。吴越两国由此结下了无法开解的血仇。重臣伍子胥扶立太子夫
差继位。夫差朝夕不忘越人杀父之仇。在为父守丧三年后，他亲自出征，对
越国发起了报复性的攻击。这一次，实力弱小的越国不再拥有前一次的幸运
，被强悍无敌的吴国打回原形。越国精锐大部被歼。越王勾践深知杀父之仇
不共戴天，既然无可幸免，他只能倾尽最后所剩的五千死士，与吴兵拼个玉
石俱焚。但越国大夫文种利用吴国内部的矛盾，巧妙斡旋，争取到吴国宠臣
伯嚭的鼎力支持，否定了伍子胥必要将越国赶尽杀绝的主张。机心暗藏的吴
王夫差转而要求越王勾践偕同夫人到吴国为奴，为阖闾守墓，以期通过对勾
践的人身侮辱来达至为父复仇的目的，是为“辱越”。
越王勾践在吴国忍受了三年的屈辱之后，最终赢得吴王夫差的信任，被夫差
释放回到越国。
然后上演了一部被后世人脍炙人口、耳熟能详的励志故事，这就是蒲松龄的
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
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细细盘点整个中国历史，兵败被俘、屈身为
奴的君主并非只有勾践一个，但能够坚忍不拔、忍辱负重、绝地反击、以弱
胜强、实现惊天大逆转的，却只有勾践一人。勾践完成的这一举世无双的丰
功伟业，就叫做“吞吴”。人们把勾践的成功称为“吞吴”。这一个“吞”
字非常传神地表达了勾践所取得的成功的侥幸与不可思议。当我们比喻人心
不足时，往往用“蛇吞象”来表达。一条小蛇和一头大象，相差何其之大，
但是小蛇竟然想要吞象，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而“越吞吴”就等同于“蛇吞
象”。因为长期以来，就实力而言，吴国不啻是一头大象，而越国只是一条
不折不扣的小蛇。勾践之所以能够完成举世罕见的“蛇吞象”，也是和他自
己的坚持不懈、永不放弃分不开的。这就是越王勾践的励志故事“吞吴”。
读春秋时代的故事，洞悉中国人性格形成的历史原因。
以史为镜，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比《二号首长》还好看的官场斗争、职场励志
小说。
陈禹安说：
春秋战国这段时期，是中国人的价值体系、道德观念得以成型的一个重要基
底期。而吴越争霸又是其中最为波澜壮阔、惊心动魄，且极具样本意义的一
段历史。其间，道德的坚守与唾弃，人性的扭曲与挣扎，承诺与背叛的博弈
，忠孝与仁义的抉择，汇成了万千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激起了无数心海狂
澜，情丝乱缕。
所以，我用心理学的手术刀来解剖这段历史，也就有了这套“心理吴越三部
曲”（《鞭楚》《辱越》《吞吴》）。这一幕幕已经过去的历史，彷佛是一
个个活色生香的心理学实验。在这些不可复盘的“实验”中，楚平王、费无
忌、太子建、伍子胥、阖闾、要离、孙武、楚昭王、勾践、夫差、伯嚭、 孔
子、子贡、范蠡、文种、西施等诸色人等在独特的文化情境中本色“出演”
，他们用生命经历的心灵抉择与命运煎熬，值得我们感同身受，更值得我们
引以为镜。
读春秋时代的故事，洞悉中国人性格形成的历史原因。
以下摘自心理吴越三部曲之一《鞭楚》第26——28节。
为了报仇，伍子胥的转变为何来的如此之快？
六年的光阴弹指而过。转眼间，伍子胥已在吴国种了六年田。六年来，报仇
的念头从来没有在他心头熄灭过。但囿于吴国的形势，也囿于内心价值观的
束缚，他始终没有真正下定决心帮助公子光杀掉吴王僚。
这也是伍子胥一生中唯一的闲淡生活。落寞而无助的日子本来还可能再延续
下去，因为吴国的政局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要说变化，其实也有，那
就是吴王僚的统治越来越牢固了。公子光想要图谋的大事看起来则越来越难
以实现了）。但是来自楚国的一个消息终于撕开了伍子胥内心的伪平静，将
他推向了腥风血雨的风口浪尖。
这个消息就是楚平王的死讯。
伍子胥得知后，捶胸痛哭，撕心裂肺，终日不止，比他当初死了爹还难过。
而另一个人得知这一讯息后，却以为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特意登门来向伍
子胥贺喜。这个人就是公子光。这六年的光阴，对公子光来说也是一种充满
折磨意味的等待。
公子光见伍子胥痛哭如斯，大吃一惊，十分不解，问道：“楚平王是你的大
仇人，他死了你应该拍手称快才对，为什么要这样痛哭不已呢？”
伍子胥强忍悲痛，说：“我好恨哪！竟然让他得以善终，真是莫大的遗憾。
我再也不可能亲手剁掉他的头，来报我的父兄之仇了！”
公子光听了，猛然一惊。他没想到伍子胥的复仇心理竟会如此之强烈！但随
即却又心头一喜，如果自己能够好好地掌控、利用伍子胥的这种复仇心理，
那么伍子胥一定能够死心塌地、殚精竭虑地为自己效力。
公子光温言相劝了良久，伍子胥才稍稍平缓下来。
公子光告辞而去后，伍子胥又再陷入了无边的沉痛之中。但是，他却再也哭
不出来了。因为此前的这一场痛哭，歇斯底里，终于哭尽了伍子胥一生的眼
泪。从此，他的眼睛再也不会流出悲伤之水，喷出的都将是愤怒之火。
伍子胥一个人呆呆坐着，思绪弥漫，想了很久很久，最后汇集到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他的兄长，而是他仍存于世，且活得十分滋
润的死对头——费无忌！
为什么费无忌总是能春风得意，如鱼得水呢？为什么与他作对的人都没有好
的结果呢？为什么他想做的事，无论多么悖逆常理，无论多么下作无耻，都
能够得逞呢？
为什么？为什么？
最后，伍子胥总结出了四个字：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你就拥有了所有的手段；不择手段，你就挣脱了所有的限制；而
君子是必须择手段，受限制的。要想对付不择手段的小人，除非也像小人一
样，不择手段，把所有的道义、礼仪、恩惠全部抛之脑后。只有这样，君子
才有可能获胜而心想事成。也就是说，君子只有变成了小人，才有可能战胜
小人。这是一个颠覆性的转变，这样的转变，对于伍子胥来说到底是祸是福
，谁也不能预判。
伍子胥在内心深处发出了最撕心裂肺的呐喊：一定要向费无忌学习！那么，
如果费无忌面临着吴国这样的政局，又会如何破局？
历史往往是由小人推动向前的。尽管我们现在还不是很情愿地将伍子胥称之
为“小人”，但我们还是可以委婉地表述：当伍子胥开始采用小人的思维方
式与行为方式时，他很快推动了吴国的历史向前运行。
思想的限制一经解除，思路就豁然开朗。伍子胥终于想出了足可帮助公子光
刺杀吴王僚、夺取王位的必胜之策。
这时候，伍子胥才惊觉，三天三夜的时间过去了。他的头发也终于在三夜无
眠中彻底变白了。
热泪流尽后，必是冷血。伍子胥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以完全不一样的神态
气势出现在公子光面前。公子光敏锐地发现了他的这种变化。
公子光惊讶地问道：“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伍子胥说：“公子欲行大事，现在找到机会了吗？”
公子光微微叹了口气，说：“我日思夜想，还是未得其便。”
伍子胥说：“现在楚王新死，正好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良机。”
公子光听伍子胥提到楚王之死时口气冷静平淡，和三天前那个痛不欲生的样
子截然不同，不由更是讶异，急忙说道：“愿闻其详。”
伍子胥说：“楚国新王初立，朝内又无良臣，公子何不启奏吴王，趁着楚国
丧乱发兵征伐，就可以谋图霸业了。”
公子光听得糊涂了，这伍子胥莫不是想报仇想疯了吧。如果现在去攻打楚国
，吴王僚必然派我为主将，这样对你是有利了，可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公子光问道：“如果派我领兵，又怎么图谋霸业呢？”公子光此前两次作为
主将，领兵攻楚，杀得楚国大败。楚平王实际上就是死在他手上的。吴国也
因此形成了一个惯例，凡对楚用兵，均以公子光为主帅。
伍子胥不急不慌，将他深思熟虑的谋划一一说出：“公子先假装坠车伤了大
腿，吴王僚就不会派您去了。您趁机推荐掩馀、烛庸为主将，将这两人支开
。再让吴王僚派公子庆忌去联络郑国和卫国，共同攻打楚国。这样，吴王僚
的三大心腹就都被支走了。羽翼既除，吴王僚死期就不远了。”
公子光听了，大喜过望。他朝思暮想，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但这几年来，
他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发觉除了这三个人，还有一个人，也会对他登上王位
造成威胁。这就是本该沿序继位的公子季札。
公子光说：“这三人支开后，但还有延陵季子在朝，他见我刺王篡位，怎么
能容我？按照道理，本来就该是他继承王位的。”
伍子胥本来没有考虑季札的问题，但他思路既已打开，这个问题也就难不住
他了。伍子胥说：“现在吴国和晋国正和睦相处，可以让吴王僚派季札出使
晋国。一方面加强感情，一方面探听中原虚实。吴王僚必然同意。等到季札
回国，我们这边大事早就尘埃落定，他难道还有回天之力吗？”
公子光听了这番妙论，觉得丝丝入扣，尽善尽美。他知道，自己的王位有望
了！激动之际，他不知不觉对着伍子胥恭敬下拜，连连说：“孤之得子胥，
真乃天赐也！”
这个“孤”字非常有意思。“孤”是王者的专称，公子光还没有登上王位，
是不能用这个“孤”字的。公子光此前也从来没用过。但这一次的僭越，正
表明了他的“反事实思维”。伍子胥的计谋是如此巧妙，公子光觉得大事唾
手可得，登上王位已经是指日可待。在潜意识的支配下，公子光提前预演了
未来，“孤”字因此而生。只是公子光欢悦之余，却没有发现，伍子胥的头
发已经全然白了，伍子胥的眼中也隐隐有一层泪光闪动。
这一点最后的泪光是为吴王僚曾经的恩惠而闪动的。从此以后，伍子胥的心
肠就变得冷酷坚硬。
20世纪70年代，美国普强公司推出的新药“帕纳巴”十分畅销。但食品药品
监督管理局发现，这种药的副作用很大，甚至会致人死亡。普强公司为此召
开了特别董事会，最终决定继续销售并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因为，药品撤
市时间每拖延一个月，公司就能多挣100万美元。
这个消息披露后，整个美国为之震惊。这也引起了学界的深思，为什么一个
公司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置顾客的生命于不顾？
后来，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的教授阿姆斯特朗，专门设计了一个角色
扮演的实验，来研究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当那些表示会将药品撤出市场
的97%的实验者，转而去扮演普强公司的董事会成员后，最终竟然没有一个人
同意将药品撤出市场！
这个实验在十多个国家重复了近百次，结果大同小异。
立场和利益对于群体决策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立场的对立，必然带来目的
的对立、利益的对立、手段的对立、思想的对立。
伍子胥也是一样，当他全身心地投入公子光的阵营后，公子光的死敌——吴
王僚，也就成了他的死敌。而只有帮助公子光登上王位，他才有可能帮助自
己攻打楚国。伍子胥知道自己决不能再等待了。楚平王已经死了，但费无忌
还活着。如果再拖延时日，让费无忌也得以善终，那么自己的复仇计划就彻
底失败了。向费无忌学习的目的，正是为了消灭费无忌。既然如此，费无忌
必须好好活着，而吴王僚则必须马上去死！
公子光第二天就如约从车上“失足”。然后，他拖着一条伤腿，去见吴王僚
，提出了趁着楚国丧乱立即攻打的建议。
一切都按照伍子胥之前的提议说了。吴王僚果然一一听从。公子光以“腿伤
”为由，推掉了主将之职。掩馀、烛庸取而代之成为主将。延陵季子也被吴
王僚派去出使晋国。但吴王僚毕竟不是一个庸碌无能之人，他还是留了一手
，没有派儿子庆忌外出。
公子光虽然有些失望，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毕竟，吴王僚身边的羽翼也
只剩下了一个庆忌，行刺的难度要小得多了。
心理感悟：不择手段者必须做好不计后果的心理准备。
在自私面前，兄弟也不过是件工具
再说掩馀、烛庸，以为得了一个天赐良机，可以挣脱公子光的阴影而独建大
功。两人兴高采烈地领兵而去。楚国此前的两次大败，让他们起了轻蔑之心
，相信自己也能像公子光那样一击建功。
掩馀、烛庸领兵两万，水陆并进，向楚国潜邑发起进攻。楚昭王年幼，朝无
能人。楚国主政大臣囊瓦早已被吴国打得心惊胆战了。这个时候，楚昭王的
长兄公子申（字子西）挺身而出，成为事实上的楚国老大。
公子申建议说：“依臣愚见，可速令左司马沈尹戌率领陆兵一万奔援潜邑，
再派左尹伯郤宛率水军一万，从淮水顺流而下，截住吴兵后路。两路夹击，
让吴兵首尾受敌，吴将则束手就擒了。”
公子申所说的其实不是建议，而是决议。楚昭王大喜，立即一一照办。
掩馀、烛庸二人本非才能卓越之人，他们能够并掌吴国兵权，主要是因为他
们与吴王僚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此前，在公子光的总制统帅下，这两人多立
战功，但一旦让他们独当一面，能力上的差距立即就凸显出来了。公子申的
首尾夹攻之策其实也说不上有多么高明，但却让掩馀、烛庸慌了手脚。这两
人立即派人回国求援。
吴王僚立即找来公子光商议。公子光内心狂喜，表面上却一脸遗憾，说：“
可惜我的腿伤尚未痊愈，否则我立即就亲自带兵前去了。我原先向大王建议
派庆忌去联络郑、卫两国，就是为了防范楚人的这一招的。现在，一面让掩
馀、烛庸二人坚守，另外再派庆忌去郑、卫两国，也还来得及。”
吴王僚想想，也确实没有别的好办法了，只好派庆忌出发。
调虎离山如期实现。伍子胥立即找到公子光。他是一刻也等不及了。伍子胥
说：“公子您可有锋利的匕首？如果用专诸，现在可正是时候了。”
是不是一个人只有变得冷酷，才能变得成熟？伍子胥这句话里隐隐透露出的
冷酷之意，冰寒彻骨。专诸，就如同是一件储备已久的物事。所谓的兄弟，
不过是一件工具罢了。
公子光也早就等不及了，两人一拍即合。公子光说：“我早就准备好了。当
年，我们的属国越国国君允常曾经请铸剑名师欧冶子炼制了五把宝剑。他将
其中的三把献给了吴国。这三把剑，分别叫做湛庐、磐郢和鱼肠。这其中，
鱼肠剑就是一把小匕首，形体虽小，却锋利异常，削铁如泥。我父王将这把
剑赐给了我。我一直珍藏，放在床头。如今，这把剑就能派上用场了。”
伍子胥取剑一看，直觉锋寒凌厉，确实是一把宝剑。用这样的宝剑来行刺，
即便吴王僚戒备森严，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多了不少。
两人当即把专诸叫来，不说一语，直接把宝剑递给了专诸。专诸顿时明白，
那个终极的时刻来到了。
这几年来，专诸一直悬着一颗心，在等待着这个终极时刻。而实际上，即便
公子光和伍子胥都不明言，这个目光敏锐、智勇双全的人也早已从吴国政局
的一些细节变化中察觉到了。专诸说：“四个公子都远离国都，现在确实是
刺杀吴王僚的最好时机。不过，我这条命也不是我自己的，我也不敢自己做
主，等我回家禀告老母，再来从命。”你们把兄弟当成了工具，但兄弟并不
是真的工具，而是有着深厚感情的大活人。
公子光和伍子胥听了，隐隐有几分不快。但“事母至孝”是专诸最出名的标
签，两人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担心专诸会因为眷恋母亲而耽误这个大好良
机。
专诸回到家里，见了老母亲，不说话，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专母见
了，心中也顿时明白了，连忙说：“诸儿，你为什么要如此伤悲呢？是不是
公子光有用到你的地方了？我们家这几年深受公子大恩，理应回报。自古忠
孝不能两全，如果你能成人之事，名垂天下，我就是死了，也是不朽的。”
公子光一向将自己行刺篡位的谋划包装成大义之举，这一点深深打动了仗义
的专家母子。所以，专母才会有这样的说法。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又
正是最受互惠原理约束的义士的最高行事规则。专家既然已经受了公子光的
恩惠，以身相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专诸当然明白这一点。他见了母亲泪流不止，并不是畏死而悲，他其实是一
个对生活、对家人充满热爱的人。伍子胥的六年延误，让他多享受了六年的
天伦之乐。而老母犹在，他自己却要诀别而去，再也不能承欢膝前，因此专
诸才悲声不断。
只是，专诸却没有想到，他的悲伤反而要了母亲的命。因为专母之爱专诸，
与专诸之爱其母，无论是在感情的向度还是浓度上，都没有区别。母子间的
挚爱，也许是世界上最为深沉的爱，无论富贵贫贱，无论康健疾患，都不会
让这深沉的爱稍减稍弱。
专母见专诸悲伤不已，就说：“我想喝点清泉之水，你去帮我取一点来吧。
”专诸立即转身去了，他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为母亲尽孝了。等他取
水回来，见老母不在堂上，就问妻子母亲到哪里去了。妻子说：“母亲刚才
说有点困倦，已经到卧室休息去了，让我们不要去打搅她。”
专诸心中惊疑不定，来到母亲房前，唤了几声，不见应答。专诸心知不妙，
立即打开窗户跳入房中一看，母亲果然已经自缢而死。
专诸放声痛哭，哀伤难抑。这个事母至孝的孩子，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正
是自己对母亲的不舍之爱让母亲选择了自缢。如果他能够欢然赴死，那么母
亲也许不会就此撒手人寰。专母见儿子如此伤悲，突然想起了六年前伍子胥
曾经对她痛说过家史。伍子胥的妻子贾氏，为了不拖累丈夫，毅然选择了自
杀。
专母当时听了，就若有所思。只是她当时并未面临那种艰难的局面。而时至
今日，专母知道，如果自己依然在世，专诸肯定没法心无旁骛去帮助公子光
成就大事。而心有旁骛可能会造成的最大恶果就是：专诸会白白搭上性命最
终却不能成事。专母心想：“贾氏能为了丈夫而放弃自己的生命，我难道就
不能为了儿子而牺牲自己吗？”
计议已定，专母支开了专诸，毅然踏上了自杀之路。
她是要以自己的牺牲，来成就儿子的美名。专母的自杀，实际上是对贾氏行
为的一种效仿，也属于自杀的第二种类型：因关爱而自杀。这是一种利他性
的自杀。
自杀的行为，确实是会在社会环境中“传染”的。心理学家戴维·菲利普斯
将这种现象称之为维特效应。
1774年，德国大文豪歌德发表了一部小说，名叫《少年维特之烦恼》。这部
小说讲的是一个名叫维特的少年因失恋而自杀的故事。小说发表后，造成极
大的轰动，不但使歌德名声大噪，而且在整个欧洲引发了模仿维特自杀的风
潮。为此，好几个国家将《少年维特之烦恼》列为禁书。“维特效应”因此
得名。
菲利普斯通过对1947年到1968年之间美国自杀事件的统计进行研究发现，每
当媒体报道了轰动性的自杀事件后，在报道所涵盖的地区，自杀率紧接着就
会有大幅度上升。每次轰动性自杀新闻报道后的两个月内，自杀的平均人数
就比平时多了58个。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一次对自杀事件的报道，都
杀死了58个本来可以继续活下去的人。因此他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些内心痛
苦的人，看到别人自杀身亡后，就会因得到提醒而对这种消除痛苦的手段加
以效仿。
维特效应能否发生，与媒体报道的广度、深度大有干系。比如，当全世界的
媒体报道了玛丽莲·梦露自杀的新闻后，那一年全世界的自杀率就增长了10%
。
在这一次的专母自杀事件中，伍子胥无意中扮演的正是“口头媒体”的角色
。正是他的口头传播，让专母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看上去最有效的“解决方
案”。当然，如果没有伍子胥的传播，专母可能也会选择这样的做法来成全
儿子，但也许没法做到如此从容淡定而不露声色。
而另外要特别指出的一点是：像贾氏、专母这样的赴死，其实并不痛苦，这
是一种充满快乐的牺牲。
专诸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对妻子说：“我受了公子光的大恩，只能以死报之
。原来之所以不敢轻易言死，是因为老母亲还在。现在母亲已死，我马上就
要去报效公子了。我死了之后，你们母子俩一定会受到公子光的照顾。我也
就不用牵挂了。”
专诸的妻子听了，心中无比伤悲。但事已至此，一个弱女子又能说什么呢？
从当时的社会规范来说，她怎么也不能以自己的幸福来阻止丈夫的报效之举
。而专诸貌似狠心，抛下了妻儿不顾，但他内心的无奈与挣扎，在他盛享千
载美名后，又还有谁能够记得起来呢？
心理感悟：我们大多数人的脚步，是在为他人走路。
古代的官场政治斗争也很危险
专诸调整好心情，来见公子光，说了母亲之死。公子光听了后，十分过意不
去，良言安慰了专诸许久。
换成一般人，专母之死激发的强烈愧疚感会让行刺吴王僚的计划再搁置一段
时间，甚或就此取消。但公子光强悍的心理能力却非一般人能比。他虽然心
中不安，但安慰了专诸之后，还是正儿八经地提出了行刺吴王僚的要求。
这六年来，专诸的烤鱼手艺并未荒废。所以，“投其所好”仍然是最好的诱
引之策。专诸早已经想好了一个绝妙的行刺方案。事后的结果表明，如果不
是足智多谋的专诸想出了这个办法，行刺吴王僚断然不能成功。
专诸的这个方案还是建立在先前所说的“投其所好”上。专诸对公子光说：
“公子不如设宴请吴王前来，如果吴王肯来，这件事十有八九就成了。”随
即附耳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公子光听了大喜。他厚待专诸，原本不过是仅仅将其作为一个勇武有力的杀
手。但他没想到专诸在智谋方面的能力竟然比武力更为出众。一时间，他甚
至不舍得“牺牲”专诸来刺杀吴王僚了。留着他的命，说不定以后能发挥更
大的作用。但公子光手上也确实没有别的人可以承担刺杀吴王僚的重任。而
眼前的紧要之事就是除掉吴王僚，非此万事均无法展布。公子光叹了一口气
，不再多说，而是在心中反复思量该如何将吴王僚骗来赴宴。
思虑成熟后，公子光立即来见吴王僚，说：“大王，我家里新招了一个刚从
太湖来的厨师，擅长烤鱼，味道十分独特、鲜美，不敢私享。我想明日在家
中设宴，请大王光临舍下品尝。”
爱好，其实是一个人的命门。烤鱼是吴王僚的至爱，听到有味道独特的做法
，吴王僚不假思索，痛快答应了：“好，明天我就到你府上宴饮。”
这大大出乎公子光的意料。因为透明度错觉的关系，公子光料定吴王僚会心
中狐疑，百般盘问，绝没想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痛快。他最为担心的就是吴王
僚说：“好，你把那个厨子送到宫中来。”
其实，吴王僚的反应正是我们人类进化而来的通病。面对美食的诱惑，人们
的第一反应都是本能性地加以接纳。现代人最为突出的健康问题之一就是肥
胖。现在的食物，无论是在种类上、口味上，还是获得的容易程度上，都和
我们生活在丛林中的始祖所面临的情况天差地别。进化初期，人类的始祖在
拥有食物的时候必须尽可能多地吃下去，将脂肪储存在体内。这是因为下一
顿能不能有食物还很不确定，非此不能存活。这样的基因传承下来，导致我
们现在见了食物，总是无法控制自己。而其实，我们根本消耗不了那么多的
脂肪，只能让自己日趋肥胖。
公子光回府后，立即准备宴席，并连夜埋伏甲兵在密室之中，再命伍子胥领
死士一百人，在外接应。
次日一早，公子光再派人去延请吴王僚赴宴。
这个时候，吴王僚却犹豫起来了。前一天当吴王僚不假思索地答应公子光之
时，很多人都会认为吴王僚是一个大笨蛋，缺乏必要的政治敏锐感。但这样
想的人其实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吴王僚至此已经执政长达十二年。他刚刚
即位时，内心当然是充满戒备的。但十二年的光阴，已经让他的统治稳如泰
山，谁又能将高度戒备的心保持十二年呢？所以，前一天，本能使吴王僚做
出了第一反应。但是，第二天吴王僚却隐隐觉得不妥了。这正说明，吴王僚
是一个深具敏锐性的政治家。
可惜的是，他的兄弟和儿子都没在身边，找不到一个可以略作商议的人。吴
王僚想了想，决定去问问母亲的意见。
吴王僚说：“姬光请我到他府上赴宴，会不会暗中藏着什么阴谋？”吴王僚
之母说：“我看姬光心中怏怏，脸上常有愤恨之色。这次相请，我想他肯定
不怀好意，不如婉言拒绝吧。”
吴王僚之母并没有什么政治观察力，否则只要结合一下四位公子均远离国都
的事实，就可以嗅出这其中的危险信号了。但吴王僚之母还是凭着女人的直
觉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吴王僚又再想了想，觉得答应之后再反悔也不妥当。身为一国之主，违背自
己的承诺毕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承诺对人的约束力是非常大的）。而且
，吴王僚对自己还是颇为自信的（其实是过度自信）。十二年过去了，一切
风平浪静，多少给了吴王僚一种自己绝对可以掌控局势的错觉。吴王僚对母
亲说：“如果拒绝，恐怕会让姬光心里不满。我想，只要严加防备，也用不
着担心会出什么事情。”
吴王僚的判断并没有错，只要他有备而去，公子光确实是不可能行刺成功的
。但可惜的是，吴王僚遇到的刺客是智勇均冠绝天下的专诸！
吴王僚在身上套了三层护身软甲，又令从宫中至公子光府邸三步一岗，五步
一哨，接连不断，首尾呼应。
吴王僚带着一大群卫士，来到公子光府邸。公子光早在门口敬迎。两人入席
安坐。吴王僚最亲信的一百名卫士，操长戟，带利刃，须臾不离吴王僚左右
。上菜的厨师，远远地在庭下就要被搜身，然后膝行向前。十余名卫士在两
旁护持，夹着厨子，进到吴王僚跟前。
公子光见了这副景象，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吴王僚则气定神闲，品尝起
美酒佳肴。公子光凝定心神，举酒致敬。
酒过三巡，公子光估摸着专诸该上场了，就装出一副痛彻心扉的样子，对吴
王僚说：“大王，我的腿又开始疼了，必须用布帛缠紧，才能止痛。大王恕
罪，请稍宽坐，容我去包扎一下就来。”
吴王僚早已沉浸在过度自信和美味之中，不疑有他，说：“你请自便。”
公子光一步一瘸，走入后堂，随即又潜入密室，静候专诸消息。
专诸早已用一条大鱼做好了烤鱼。在上鱼之前，他屏息静气，让自己冷静下
来，在脑海中预演了一遍，随即排除杂念，迈出了名垂后世的那一步。
专诸被搜身后，十名卫士夹着他膝行向前，将烤鱼送到吴王僚面前。这是专
诸用他整个生命的光华炙烤而成的鱼，也许是世界上最为美味的烤鱼，但遗
憾的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尝到它的滋味。
吴王僚闻着鱼香，正要举箸，说时迟，那时快，专诸从鱼肚中抽出了鱼肠剑
，奋力一刺！利刃径直穿透了三层坚甲，吴王僚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地气
绝！两旁的卫士一看，顿时红了眼，一拥而上，将专诸剁成了肉泥！
这一次行刺虽告成功，但其实颇为侥幸。如果专诸不是想到了把剑藏在鱼肚
里，根本就不可能让利刃接近吴王僚。如果专诸不是那么沉着冷静，早就被
威严戒备的卫士识破。如果这把剑不是宝剑，根本就刺不穿吴王僚身上的三
层坚甲。……
一时之间，堂上大乱。公子光在密室中获悉专诸得手，立即命甲兵杀出。伍
子胥指挥守候在外的死士，也奋力杀入。
吴王僚既死，部众人心涣散。公子光的人马则斗志倍增。吴王僚部众一半被
杀，一半逃散。伍子胥立即奉送公子光登车入宫，聚集群臣，公开宣示吴王
僚背约自立的罪状。为对手贴上有悖道德的负面标签，正是政治斗争中最为
惯常的手段。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吴王僚抢位既然是不对的，那么公子光也
就不能继位，而应该让公子季札来接位。
但这难不住公子光，他早就想好了对策。公子光再度当众宣布，自己只是暂
摄王位，等到季札回国，立即奉还。这个缓兵之计非常有效，当下正是群龙
无首的混乱局面，没有人可以和公子光来争夺。而等到季札真的回来，大局
早已平定了，主动权还是掌控在公子光手中。
公子光下令收殓吴王僚的尸首，按照国君之礼安葬，同时又厚葬专诸，封其
子专毅为上卿。立了大功的伍子胥则被封为行人之职（类似于外交官的职位
），但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公子光将其视为客卿，而不以臣下之礼待之。
这既是公子光表示对伍子胥的尊重，也是他心机暗藏的地方。也就是说，伍
子胥此刻还并没有真正融入吴国高层的群体之中（这和他能否借用吴国的资
源报仇密切相关）。要想进入这个群体，他还得付出加倍的努力。市吏被离
因为举荐伍子胥有功，也被升为大夫之职。公子光还打开国库，散发钱财米
粟，赈济穷苦百姓，让国人迅速安定下来。
一日之间，巨变骤发。吴王僚死了，专诸也死了，公子光也如愿以偿地登上
了王位。吴王僚与专诸这两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成了伍子胥报仇雪恨的垫
脚石。虽然这让伍子胥隐隐觉得心中不安，但他已经不能回头了。他期待着
已经如愿以偿的公子光，能够尽快兑现帮助自己报复楚国的承诺。但他却还
没有觉察到，自己也已经成了公子光雄图大业的垫脚石。而他念兹在兹的报
仇大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心理感悟：政治只相信冷血，而不相信眼泪。
〈未完待续，相约下周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