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的心思
1
不知什么时候，雨开始下了，只有当清脆而略带沙哑的铃声赶走了睡魔，耳朵才恢复工作。闭着发涩的眼睛，静听着哗哗水声，心里泛起一股淡淡的、莫名的惆怅。大家都躺着，谁也不动。平常晴朗的早上，这时早已人去铺空，读书的、跑步的、洗脸的，忙得手慌脚乱。今天早上吗，老天帮忙，多躺会无妨！
于是，又朦胧入睡。
2
当上课铃声传来的时候，宿舍已空了。被褥叠得四棱见线，碗筷放得整整齐齐，地扫得干干净净。只有外面的雨，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地上一片泥泞。远处，教学楼上，书声响了起来，充塞了整个乾坤。
3
雨好大！天地间织起了一道密密的水网。远山、近山，远树、近树，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雨雾里。院中心积了水，雨点儿打下去，起了无数明亮亮、圆溜溜的水泡，接连不断地破灭，又接连不断地生起。楼顶上的排水管，也倾注着水瀑，凌空而起，直泄而下，如一条明亮的光绳，向外辐射着水华，一直溅到栏杆上，打在人脸上，凉丝丝的发痒。落在地上，发出一片很大的响声，好似要把楼基打穿，震人耳膜。
雨似乎是天上的圣水，人间的一切都静了，默默地沐浴着。
4
柳树已有些许微黄，却突然绿得耀眼，在雨里凝重、固执、伟岸地垂着，似乎有生以来没有动过，或许是一位妙手画家画的一般，只是失了往日“春风杨柳万千条”的韵味。但这也就够了，它自顾茕茕地立着，让雨丝刷洗着柳丝，仿佛要刷去心灵上的创伤。我不错眼地看着，发现它颤栗似地动了一下，引得我也心里一悸。但随即，我又发现它并未动，而是我的眼睛差了。“吾心并不是宇宙。”柳叶儿只是流眼泪似地淌着一串水，水和绿都似乎凝固了。这是静的一幅画。静中寓动，有水声响。
5
杨树绿得发黑，枝干直刷到了云层里，叶儿向上伸着手，似乎还在祈求。混蛋！我心里暗骂。我不希望再有雨。过多的雨毁了多少人的生活。但是杨树没有生命，它并不可人。它在雨里似乎欢快得要命。我几乎听见了那浓绿的叶儿上渗出的笑声了。但细心一侧耳，却只有水声。水！水！水充斥了整个世界。人是水组成的，山是水组成的，房是水组成的，树是水组成的。一切都能流动了，亮晃晃的，向每个人压去，撑得眼眶痛。我赶忙转头，变换角度。于是看到了舒的平展的桐叶，也绿也滴水也生光。我闭上眼，还是绿，视角暂留。单调了吗？不。听说绿色是可人的，它的光波人眼喜欢。鬼知道光波怎样和眼睛交朋友。我眼睛已高度近视，辨什么颜色？“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我呢，眼睛里透出的只是死亡身上辐射出的电波。
6
我抬起头，眼睛透过镜片看出了一个昏暗的天。灰云压到了山尖上，湿漉漉的水分高度饱和。山似乎撑不起来，向地下陷去，身上蒸发出来的水汽雾腾腾地裹住了它。它蠕动着，慢慢地缩小，似乎又是一个“沧海桑田”的变化。恍惚间，我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水。山呢，哪里去了？我揉揉眼，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身边的同学在传着笑波，似乎被谁灌进了笑气。
我突然感到压抑，感到烦恼，直想跳一跳、蹦一蹦，揍谁一拳，踹谁一脚，发声大吼一句，象《虎啸》中描写的那样，“嗬嗬嗬——”喊破胸膛，挤破喉咙，撕破声带，挣断肠子，自顾自地、痛快地、舒心地，流着眼泪，揪着头发大吼一通。把胸中的不快逼出去，把肚中的闷气挤出去。真想照墙壁狠打一拳，让手上的鲜血汩汩地流。但我又没有勇气。
“木木，发什么呆！看，雾！”刘华碰了我一下，大叫。我觉得他眼里发光，那里有多少电流？我不由嫉妒起来，直吸了一口冷气。顺着他的眼光，我看到了。雾，一团一团的，急剧翻腾，飘忽不定，忽而弥漫太空，忽而平铺地底。山，早没了。四围都是懵懵懂懂、混混沌沌的一团白，仿佛天上白色的云塌了下来。
我的心抽紧了。
7
雨轻轻飘着，地面明光光的。到处有一种压抑感，我怎么也不能躲开。
我盼望着好消息。我喜爱文学，便也偷偷写了几篇文章投稿，谁知篇篇如泥牛沉海，杳无音讯。我安慰自己，用的是不知谁写的诗：把自己当作珍珠，便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作泥土吧，让别人在自己身上踩一条路。
我不是珍珠，于是我没有痛苦，但烦恼却跟着，如影附形。得看小说。这天气！这心情！我压抑得要死，但我不想死，所以得看小说。要看琼瑶的言情小说，或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非它莫属。文学大师的作品太严肃了，费脑筋，不是解闷的“尤物”。
物以稀为贵。到哪里去借呢？
外面的天色愈阴黯了。山罩上一层雾。几个鸟儿惊急地叫着，引着我的思絮。教室里的空气也染了一层灰色。太阳的光线全溶解在了蒙蒙的细雨里。唉！
大概又是女同桌多占了他的“疆域”，吴志伟又拿出了绝招儿，一本正经地说：“你，压住了我的手。”我抬起头来看看他，发现那女同桌竟有了一丝尴尬。嘻，这家伙，真要命！
得，向吴志伟借吧。他有本《中篇小说选刊》，挺不错。我起身向他走去。他头也不抬：“有何贵干？”我勉强一笑，现在实在没有笑的兴致：“借你的小说一观。如何？”他眉头一皱，抬起头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天，又是怪毛病。凭这，就是解闷的高招。我嘻嘻一笑：“蜀道难比月球。”他也笑了，拿出了书，掂掂，递给我：“别把书吃了。”“或许。”我模棱两可。
8
我不由得又回头看了一眼。“2号”在埋头做作业。
“2号”乃班上的班花，女生中姣姣者。拿琼瑶的话说，可描写为：冰肌玉骨，纤秾合度，娇艳欲滴，花蕊夫人。谁知花蕊夫人是谁，反正总是个美人吧！照单全收，不必究根察底。“2号”的由来，也很简单。因为“1号”在琼瑶的天地里乃为大名鼎鼎的厕所，于是“评审委员会”在评选时，避1收2，以2号为最高级。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由此可知“2号”之美了吧！
谁知我为什么要瞅她，鬼使神差。
该死！我脸红了一下，幸好无人看见。
9
天黑了，雨还在下，沙沙地，心里的惆怅更重了。
筋骨缩得令人难受，得锻炼锻炼。在楼道里偷偷地蹦几下，踢几下腿，算作健身。天气真讨厌！前几天盼人工降雨，今天又诅咒它。无可奈何！
“2号”有一本《当代》，我想借来看看，可不知怎的，我老怕碰钉。——怕她头也不抬，冷冰冰地回一声：“没有。”那时，大男子的面目往哪里放，多丢人！好了，晚上偷偷取出来看看吧。明早起个绝早，一放完事。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挨不到臭骂，受不到批评，岂不美哉。于是我偷偷去拿了。
雨更大了，水声更大了，一丝凉意浸来，我打了几个寒战。
10
空气握一把可流出水来，被子更是潮湿，贴在身上，湿漉漉的，粘乎乎的，没有一个毛孔发出高兴的反馈来。有恶心感，想呕吐，肚子却空得慌。不知是皮肤过敏，还是臭虫虱子多，身上痒痒，使人辗转反侧，睡不踏实。上层铺的同学也不自觉，经常“咚咚”地震得板缝里的尘土往下落，烟尘斗乱。底层人首当其冲，殃及祸害，便常常揉着眼发出警告：“上层的小心……”不料正好有尘土落下，只得紧紧地闭了嘴，不再言语。
我坐在床上看小说，却心神不定，看不进去，耳朵里一直听着同学们的言语。吴志伟又出洋相了，他打一个哈哈，怪声怪气地说：“好潮！睡一晚身子也发芽，明早头顶准能长出个小人来！”
哈哈哈，大家全笑了。我看了吴志伟几眼，说：“你呀，真是个活宝。”“什么？活宝！大文豪，把咱写进你的小说吧，让咱也光荣光荣。”他嘻嘻哈哈地说。
怎么不写呢，写一篇吧。记大家谈论的话，记每日发生的事，记阴雨天的景状，记阴雨天的心情，记烦恼，记高兴。写一篇吧，我心动了；思绪蓦然澄清，文思如涌。好吧，就写一篇《雨中杂记》吧，我默默地打开了腹稿。不过我又担心，自己那点臭知识，就是殚精竭虑，也不会挤出一点精华来，拿得出来吗？算了，自己写给自己看，谁知道？谁笑话？
“睡吧，今晚能做个湿漉漉的好梦。”刘华打一个哈欠。
11
宿舍静了。外面雨声潇潇，不绝于耳。一股凄凉、冰冷的气氛从被窝里升起来，弥漫了我身上的每一根纤维，我激灵灵地打了一个颤，身子缩了缩。
不知几点了。万籁俱寂，只剩下了雨声。我的破电子表，不只是没电了，还是坏了，早不显字。只觉得眼皮挺沉，困困地想闭上，书上的字扭起了摇摆舞，成了迷蒙的一片。我的手垂了下去，渐渐合上了眼皮。慢慢地耳边轻轻响起了一阵凄楚的喇叭声，不绝如缕，忽隐忽现。这是什么？心中朦朦胧胧地觉出这是人死后吹的曲调。什么人死了，是我吗？我恍地一惊，猛地从深渊中被拽了回来；脑中好像被冰冷的海潮冲击了一下，清醒异常。侧耳细听什么也没有。外面雨声更大了，檐水打在地上，咚咚咚地响成一片，如蛙鸣，如弦奏，滔滔不绝。透过水声，隐约传来一阵铃铃的响声，似金铁交鸣，直响到了神经深处。那是远处古塔上的铁马的鸣声。虽然还在夏末，我却突然想起了欧阳修的《秋声赋》。这是怎么了，我为我悲哀吗？但悲哀什么呢，我不知！这鬼雨声！
我重新翻开书，在昏黑的灯光下看起来……
12
一睁眼，就听到了雨声。雨更大了，这令人诅咒的天！
我一骨碌起床，手忙脚乱地穿衣。拿起那本《当代》就往教室冲。路上一片泥泞，黄水四流，一脚踏下去，泥水溅起老高。我趔趔趄趄地跑着，心中怕谁早来。
一步跨三个台阶，转过拐角，跑过长廊，在门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幸好，无人。我赶忙将书按原样放好，这时才舒了一口气。一摸身上，湿透了。还要返回去吃饭。真糟！
领两个馍馍干嚼。早没菜票了，身上最后的5毛钱那天补了书费。口吗，只好委屈委屈。我看，照这样下去，不“零落成泥碾作尘”才怪，只是可惜，没有“香如故”！
13
远处的山上，锁着雾。山头被遮掩了，剩下的部分裸露在细雨迷蒙中，显得湿湿的、润润的、软软的。山坡上东一簇、西一簇是青得逼人眼的绿，真正是在牛乳中洗过的，令人神魂俱清。细雨斜织着，更显得出几分神秘、几分娇媚。眼前，院里，地上长了一层滑滑的青苔，明光光的，每个人走过来都小心翼翼。柳树下，一片黄叶零零散散地撒着，泥濯不黑。但它会被沤烂的。夏天又要过去了。
逝者如斯夫。于是生出几分大江流日夜的感觉。
14
雨慢慢小了，云层薄了点儿，到处渗出白白的天光，压抑感去了，蓦然间觉得心境开阔。但那一动不动的树干，一动不动的树叶，一动不动的水潭，却又给人以忧愁感。何时能“拨开乌云见太阳”呢，孙逊说只有在云头之上方有此种感觉，但偏偏人都生活在云下啊，只好等天晴了！雨、雨、雨下得人心里都长了青苔。
天不晴，心难晴！
但愿明天晴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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