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斯.思想
开学之初，我总喜欢听同学们朗读来自凯恩斯《通论》的这段话——
经济学家以及政治学家之思想，其力量之大，往往出乎常人意料。事实上统治世界者，就只是这些思想而已。许多实行家自以为不受任何学理之影响，却往往当了某个已故经济学家之奴隶。狂人执政，自以为得自天启，实则其狂想之来，乃得自若干年以前的某个学人。我很确信，既得利益之势力未免被人过分夸大，实在远不如思想之逐渐侵蚀力之大。……危险的倒不是既得权益，而是思想。
听着同学们整齐、洪亮、昂扬、激越的朗诵，我总会热血沸腾，一种自豪感、优越感油然而生。经济学、经济学思想……多么伟大啊！想起凯恩斯，想起凯恩斯的思想，想起凯恩斯的思想对世界的影响，能够工作生活在经济学的神圣王国里，哪怕只是一个耕耘者，一个拾荒者，也是无上的荣耀啊！
在布莱恩.斯诺登和霍华德.R.文所著的《现代宏观经济学：起源、发展和现状》中，凯恩斯的传记作者罗伯特.斯基德尔斯基（颇为有趣的是，凯恩斯因为对经济学的贡献被英国王室授予爵士，而斯基德尔斯基因为研究凯恩斯也被授予爵士）讲过这样一段掌故——凯恩斯的《通论》发表后，J.R.希克斯试图将凯恩斯复杂的理论形式化，他用三个方程式（货币需求决定于收入与利率，投资决定于利率，投资等于储蓄）和IS-LM模型概括了凯恩斯的理论。对于凯恩斯思想的形式化及传播而言，这将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于是，希克斯给凯恩斯写信，阐述他的想法。希克斯似乎有邀功的想法，不料凯恩斯过了六个月才回信，并表示希克斯的工作没有什么特别的重要性，没有多少有趣的东西。在基斯德尔斯基看来，凯恩斯的行为体现着某种傲慢，不过这是一种思想对技术的傲慢。在凯恩斯的观念里，思想是第一位的，技术至多是第二位的，重要的是思想而不是技术。斯基德尔斯基说，凯恩斯属于最后一批声称能够以文化的名义指导社会前进的思想家；他总是以一个布道者的口吻，而不是以一个技术专家的身份，对世界发表看法。没有希克斯及其IS-LM分析，凯恩斯的思想仍然具有价值，而没有凯恩斯的思想，希克斯的技术一文不值。
尽管曾经是剑桥大学的数学优等生，成为经济学家的凯恩斯对数理经济学却一直持怀疑态度。他相信数学在检验一个人的思路时是有用的，但他绝不用数学来思考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凯恩斯对数学的怀疑日益加深，最终他的数学荒废了。在凯恩斯的观念里，数学思维对于逻辑性和精确性有帮助，但经济世界充满高度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对其理解所需要的更多的是直觉、自省、创造力和想象力；况且，经济学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伦理学的性质，而数学无助于伦理性的研究。在凯恩斯看来，对一个经济学家的素质要求而言，直觉、想象力等因素甚至比理性和逻辑还重要。在凯恩斯的随笔集《精英的聚会》中，他对历史上一些卓越思想家的品性、素质和特点进行的评价，他说马歇尔试图“用极其聪明的天使般的眼睛来观察经济生活”；他说马尔萨斯具有一种“深刻的经济直觉”；他说杰文斯“永远蕴涵丰富而又有独创性的头脑”，“具有神灵的直觉”和“引人入胜的好奇心”。关于牛顿，他说：“我猜想他之所以这么有名，是因为他的直觉比任何人都强。”
直觉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对经济思想的产生不可或缺。凯恩斯的经济学一直强调现实经济世界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经济学的任务就在于通过思想理解世界和改善世界。在凯恩斯的观念里，当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急剧变化之时，思想发展比之理论构建更为紧迫。理论构建所需要的，更多是抽象和逻辑，而思想的产生，更多需要的是直觉和内省。理论虽然对思想的产生会有帮助，对知识的传承及发展具有基础性的意义，但相对而言，理论的发展总是具有滞后性。对于充满激情的不安分的凯恩斯来说，他有着太多的思想要阐发，理论的构建就只能留给那些对此有着特别兴趣的经济学家去完成。当他的学生质疑他热衷于小册子写作的时候，他说，“将书本上的荣光留给亚当.斯密就够了。你们应当只争朝夕，在空气中散发大量的小册子……”凯恩斯过于相信直觉，赋予自己的直觉一种特别优越的地位，有时因为急于提出自己的看法而不能很好顾及逻辑。他的《货币论》发表后，就遭到了哈耶克的攻击。不过，哈耶克所攻击的仅仅是《货币论》的逻辑而不是思想和观念，这对强调思想的凯恩斯来说并不致命。
事实上，因为对思想的强调，凯恩斯甚至认同历史上的一些异端学说。对于凯恩斯来说，经济学的进步需要思想进步和理论创新，这就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需要多样化的观念和方法。离经叛道实际上是一种多样化的尝试，从而可以成为经济思想成长的摇篮。相对于庸庸碌碌的拾人牙慧而言，相对于亦步亦趋的循规蹈矩而言，凯恩斯相信离经叛道和异端学说有着更重要的价值。凯恩斯从来就不是传统智慧的信奉者，相反，他鄙视一切陈词滥调，憎恶一切庸俗教条。他崇尚艺术，相信艺术的直觉；他相信经济学的生命在于思想，而经济学思想的发展需要经济学家更多地依赖艺术家的直觉、内省、创造力和想象力而不是数学或者技术。
在经济学的形式化发展登峰造极的今天，凯恩斯的思想和观念已经远远落伍了。经济学的形式化发展，最初是出于确认科学地位的需要，后来则成为掩饰思想无能的隐身术。经济学的形式化发展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当经济学成为数学的奴婢，成为思想的不生产者之后，即使凯恩斯复活也帮助不了什么。
罗伯特.斯基德尔斯基在《凯恩斯传》的最后说了这样一段话——“思想是不会很快随风飘去的。只要这个世界有需要，凯恩斯的思想就会一直存在下去。”——问题是，现在这样一个经济学世界，已经不再需要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