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私塾——父亲的自述(节选之三)


光阴荏苒。我四岁时,父母决定送我去私塾启蒙读书,一方面让我长知识,幻想将来全家出人头地;一方面他们也好集中精力挣钱,养家糊口。

我曾先后从师三人,其中印象最深、时间最长的,当属蔡仕雄先生。他身材高挑,镶一口瓷牙,冬天时戴一顶黑色线帽,线帽的尖端有一个结。说话不紧不慢,感觉像个标准的学究先生。他系蔡家场(今龙江镇)人,旧学根基深厚,教材基本能倒背如流。他字迹工整,书法规范,要求学生很严格,管理上也很有办法,能因材施教,还能视家境差异进行不同的收费,因此口碑甚好,甚至连一些有钱人家也把子女送到蔡老师的私塾学习。

上学第一天,我父亲手拿一条木凳行于前,我穿了干净衣服随于后,手提竹提篼(相当于今日的书包),腼腆地走进了蔡老师的学校。

教室大约有十平方米,略呈正方形,有十来张大小不等的课桌,约有二十来名年龄差异很大的学生。老师的讲桌正中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木牌,桌边有一摞待批阅的大字本,文房四宝置于桌上。

父亲和老师寒喧之后,摸出红包,点上香烛,令我在孔夫子牌位前三叩首(磕头三次),再向蔡老师作揖一次,师生关系就此确立。我入学了!

仪式完毕后,蔡老师叫我取出《三字经》(上),翻至第一页。他手执醮了土红色的毛笔圈点,念完“人之初”,即叫我跟读。第一次上课,教我认读了六个字——“人之初,性本善”。然后给我安了一个座位,并令我反复诵读此六字。

读得疲劳了,我便好奇地四处张望。

私塾里的二十来名弟子,多为男生,年龄和学习层次都相差甚大。大者已经十多岁,在读“四书五经”,小者仅五六岁,还在启蒙读“人之初”。但蔡老师熟知每个学生的情况,给每个学生安排合适的进度,每个学生都是单独授课,一切显得有条不紊。

俗话说,“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私塾的条条款款也很多,对学生约束甚紧。譬如说,为避免拥挤和在路上打架斗殴,放学时,先由老师在签筒中抽签叫名,被叫的学生应声而起,先向孔夫子牌位作揖,然后由学生照此办法,在签筒抽出一签,叫下一位,这样挨个抽签,依次离校,约两分钟才能完成一人。

课间解便时,得看厕所门框上悬挂的木牌,木牌一面为“入”字,表示里面有人,“出”字,表示里面无人,解便者方可进入。有一次,一个学生出厕所后忘记翻牌,另一男生拉肚子,却始终不敢进入,硬把大家整得捧腹大笑。

我每天早晨天不亮即要起床,到学校后,即朗读头天所教课文。背诵过关后,有时还教点新内容,然后回家早餐。

早餐后再去学校复读学过的内容,复读完后即授新课。新课结束后,再根据老师要求写大字或小字。之后,中年级的学生,也就是已经学了一段时间,文化达到中等程度的学生,学习《常用字义》(相当于今日之字典)或珠算;高年级的则学一些有关写契约和记账的知识等。下午亦如是循环。

晚上在家自习功课,主要是在油灯下朗读所学课文。一年之中,只有农历每月十五耍半天,端午、中秋放一天假,春节耍一个月。但放假离校前,全体学生都要在老师率领下跪于孔子牌位前,并随老师逐句朗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等先贤教诲。

《三字经》开宗明义把“严”字放在教育的重要地位,“教不严,师之惰。”严师出高徒,好像严才是好老师的标志。严的具体表现就是打。凡学生不能顺畅背诵课文,不能认真写字,不听师训,不守规矩,皆要挨打。打人的竹片二尺多长,一寸宽,约三分厚,俗称篾片。使用时富有弹性,打起来得心应手。打的部位极多,打的方法各异:如背不了书,颈项、肩部皆可尝到“竹笋子”滋味;字写不好,珠算拨不对,解释《常用字义》有误等,要打手心;有的屡教不改,或违反校规,则叫你自己端上长凳放于孔夫子牌位前,然后老老实实匍于凳上“打屁股”。一句话——打!黄荆条子出好人!(黄荆,一种落叶灌木,属马鞭科。)对此,几乎所有家长都极表赞成,我从未见过家长来找老师理论的,都说“打得好!”“谢谢老师!”

在篾片的威慑下,学生一般不敢乱说乱动,也不敢不用心学习。篾片给学生带来极大的心理恐怖。一次,一个学生因怕屁股挨篾片,借拿长凳之机,一气跑回了家,从此再也未来上学。对此,我们私下议论说:“‘学而’‘学而’(《论语》首句),打得你钻桌儿;《大学》《中庸》,打得你屁股绯红;‘离娄’‘告子’(孟子两本书首句),打落你的帽子!”

我从四岁开始,在蔡老师私塾受教约四年,易地四处。共读了《三字经》(包括“人之初,性本善。”和“天生物,人最灵。”上、下两本)《四字经》《五字经》《四书》(即《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四书。其中《论语》分为“学而”“先进”两本,《孟子》包括“离娄”“告子”两本)《诗经》等书。

私塾教材大致可分三类:

一是启蒙读物,多为白话,词句也很押韵,便于幼童习读,主要内容是向无知幼童宣传伦理道德和处世哲理。它包含《三字经》《四字经》《五字经》等。《三字经》(上)所涉内容极广,有“小纲鉴”之说。

二是“杂书”,是私塾学子步入中级的必读物,带有提高和获取日常生活知识的性质。此类书目较多,适合当时贫民子弟和家庭所需,包括《百家姓》《增广》《千家诗》《声律启蒙》(又称《对联书》)及《幼学琼林》等。

第三类为高级教材,又称“正书”。它包含孔子、孟子等儒家著作,如四书、五经,以及《左传》等等。在封建社会,只有研读了这些书,才能通过科举考试而获取功名。

教材为线装书,多为木刻版印刷,纸质很差,封面、封底只是稍厚的两层纸而已。为防虫蛀,也为了经久耐用,我曾仿效其他同学之办法,将书合好后,用桐油涂上书的三边,我们称为“油书”。桐油易干价廉,故为首选。菜籽油和花生油价高,且易被鼠咬,故一般不用。

由于学生全部在一个教室学习,一般男学生要读《百家姓》《增广》《广宜杂志》(有如生活百科全书)《幼学琼林》《对联书》《声律启蒙》等,女学生要读《女儿经》《妇女贤》等,我天天在课堂上听读,渐渐也心领神会。其中《百家姓》和《增广》至今仍能背诵绝大部分,这是听多了而来的。

除了能背大量的书,我的珠算也不错。三盘清,七盘清;斤求两,两求斤(当时1斤为16两)的口诀相当熟,指法也不乱,能三个指头娴熟配合,速度算中上等。珠算中最难的六归七二五除,是算盘书上最后的课题,我也能完成。乘法的破头乘、留头乘都能运用。

我虽然天天练字,但由于缺乏恒心,又没有更多的钱买纸,也没有用过一支好毛笔,墨也是低级的,更无临摹的字帖,所以长进始终不大。即便如此,在读完“四书”“一经”(五经中的《诗经》)的那年春节前,大约九岁的我,还是大胆地在大东街摆了一个摊子,专为农民写对联。有的农民见我稚气十足,收费比其他“书法家”的墨水费低得多,竟也有几个朴实的农民光顾我的摊位。因为是交易性质的,故书法十分认真,比平时略好,顾客竟然也满意。我家门上也贴了我写的对联——“五老点头辞旧岁,八仙拱手贺新春”。反正父母不识字,能写出对联并且贴于家门,他俩笑得合不拢嘴,认为读书已见成效。

值得一提的是,蔡老师能和家长取得共识,既管校内,也管校外。譬如,为了防止夏天学生去江河中游泳出事,便采取了堵的办法:中午放学时,他手执红笔,在每个学生脚踝上写一“戒”字。因他所用的红墨水是用土法生产的,遇水即化,下午上学时,如发现“戒”字已化或模糊,该学生就要受罚。此举受到家长的认可。

私塾是适应最底层平民大众需要的,是一种应用型的传统教学模式。我在私塾中认识了不少汉字,初步学习了一些文史知识,对于平民日常生活所必需的珠算、记账、写信等等技能也基本掌握,为以后进入社会及深入学习文化知识打下了基础。

(摘自《离离原上草——我的自述(1934-2011)》。该书所有内容均为原创,目前尚未正式出版,首发于“离离原上草”及“鲁稚的阳台”博客,版权归博主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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