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是《生死成谜》的节选,首发于《大家》2006年1期)
郁达夫为何毁家
战乱时期,许多人都迷信神佛的开示。1937年底,郁达夫在福州天王庙抽得一支下下签:“寒风阵阵雨潇潇,千里行人去路遥。不是有家归未得,鸣鸠已占凤凰巢。”读了这首签诗,郁达夫既感慨,又感愤!他本就是自卑的,不放心妻子王映霞与外界多接触,害怕她接触之后,就会看轻他头上仅有的那两道“才子”、“文学家”的光环,而她的势利眼和虚荣心将全面占据上风。然而,在战争年代,流离颠沛无可避免,在杭州虽有风雨茅庐,王映霞却无法安身,她被迫单独接触社会。郁达夫读完签诗,那句“鸣鸠已占凤凰巢”太刺眼了,不由得心烦意乱。
事情很快就穿了帮,郁达夫回到丽水,在家中发现浙江省教育厅长许绍棣写给王映霞的信件,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他的精神受到强刺激,已无理性可言,王映霞既然红杏出墙,该吵架就吵架,该离婚就离婚,又何必将家丑暴露无遗?“纵齐倾钱塘湖水,奇羞难洗”,太夸张了。当年他追求王映霞时,妻子孙荃正呻吟于产褥之上,他又何尝设想过孙荃的精神苦况?这就是他自私的地方,不公平的地方,只准许自己自由寻找爱情,不准许王映霞也去自由寻找爱情,只许自己动别人的奶酪,不许别人碰自己的奶酪,在郁达夫则是浪漫,在王映霞则是淫荡,完全是双重标准,双重评价。他在《贺新郎》一词的注释中说:“许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奸淫要强得多,并且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为我们的民族复仇!”这简直就是荒腔野板的胡诌,且不说许绍棣对王映霞并非“奸淫”,家丑与国仇也根本扯不到一块儿,女人红杏出墙的事何日无之,何年无之?并非只有抗战时期才有这种“丑闻”发生,将二者强相牵扯实为荒谬。此外,他还将王映霞委身许绍棣归咎于她贪慕富贵,更失公允。他说:“映霞最佩服居官的人,他的倾倒于许君,也因为他是现任浙江教育最高行政长官之故。”这一推论未免失之简单,王映霞真要是贪慕富贵,当初她怎么可能看中郁达夫这样病病歪歪的文人?在资本最雄厚的时候,她尚且不贪慕富贵,岂有资本消蚀将空时再去贪慕富贵的道理?郁达夫还说:“姬企慕官职,以厅长为最大荣名,对人自称为厅长夫人,予以取乐。”这就是把玩笑当真,既缺乏幽默感,又显得鸡肠鸭肚。王映霞曾在1938年10月18日致郁达夫的书信中表明她的愿望——“作一个很贤惠、很能干的大家庭中的媳妇,让翁姑喜欢,(在)丈夫宠爱的和平空气中以终其身”,你可以讥笑她胸无大志,但你绝对不能唾骂她俗不可耐。郁达夫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昔年赞之为天仙,今朝贬之为俗妇,处处走极端,我们该相信他哪一句?
1938年,郁达夫自暴家丑,许绍棣深知人言可畏,还哪敢顶风作案,谋娶王映霞为妻?他终究还是有些本事的,并非完全为了遮人耳目,他娶了徐悲鸿的情人孙多慈为妻,彻底从这桩丑闻中拔身而出,洗刷得一干二净。许绍棣只是玩一回心跳,枕边的誓言到底靠不住,苦了的只有王映霞,他与许绍棣挥泪而别,还得跟着郁达夫踏上颠沛之途,前往武汉。郁达夫感到极为耻辱,心气总不能平,就这样,他与王映霞的争吵再次升级,王映霞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住到朋友曹律师夫妇家。郁达夫慌了神,以往都是他玩出走游戏,这回却更换了主角,他又气又恼,丧失了残余的那点理智,竟然老虎吃砒霜,自己害自己,去《大公报》上刊登侮辱性质的《启事》,向外界暴露家庭生活的负面,甚至认定王映霞卷款而逃。
郁达夫精神狂躁,他一不做,二不休,又影印了许绍棣的三封“情书”,声称这是“打官司的凭证”,还请郭沫若等人前来勘察“现场”,要他们看一看王映霞“卷逃”后的痕迹,甚至致电浙江军政府,吁请查找王映霞的下落。一时间,舆论哗然,流言四起。郁达夫从曹律师那儿得知王映霞的行止后,又急不可待地要接她回家,王映霞自然不依。结果是,郁达夫乖乖认错,同意在《大公报》上再登一则《道歉启事》,稿子是王映霞起草的,其中那句“事后寻思,复经朋友解说,始知全出于误会”,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也只能哄哄自己了。
郁达夫弄得王映霞十分难堪,自己也没讨到一个好,最终两败俱伤。事后,他们又重新订下了“让过去埋入坟墓,从今后各自改过,各自奋发,更重来一次灵魂与灵魂的新婚”的誓约。郭沫若居中调解,亦认定错在郁达夫,这场风波纯粹是他的自卑心理暗中作祟所致。
1938年深秋,武汉岌岌可危,郁达夫听从好友易君左的建议,举家迁至湖南汉寿。一路上,郁达夫心情沉重,王映霞余怒未消,彼此形同陌路。破碎的情感要弥合裂痕,忿懑的怨偶要捐弃前嫌,谈何容易!在汉寿安家后不久,正徘徊歧路的郁达夫接到陈仪之邀,再次赴闽,决心为国牺牲一切。王映霞与老母幼子则暂时滞留在汉寿。
郁达夫千不该万不该在王映霞怨怒未消之际,又误信流言,说是许绍棣当初送给王映霞三十七万余元港币。王映霞被怄得手足冰凉,她在回信中写道:“这三十七万余元港币的存折,于我们死后,都留在这里转赠你,让你再去买一个有这样身价的女子,因为你是喜欢有价钱的女人的。我始终未要你一个钱,这似乎亦是你怕我会收别人三十七万余元港币的原因。”郁达夫在战乱时期采取撒手主义,任由妻儿处在缺钱缺粮缺安全感的苦况中,却还要纠缠“第三者”旧事,往妻子的伤口抹盐,这种做法,不仅不智,而且不仁。王映霞忍受刺骨锥心之痛,终于写下悲愤的感慨:“假如我有女儿,则一定三世都不给她与不治生产的文人结婚!自己是一切都完了,壮志雄心尽付东流江水,我对你的希望与苦心,只有天晓得!”她原本也主张,在婚姻触礁时,“大家把一切的气愤全都丢弃了,来计划计划以后的家计”,但郁达夫心不在焉,她只是一厢情愿。
纯性情的浪漫文人精神上极容易陷入感伤境地,变得神经质,极端者还会患有歇斯底里的疾病,他们并不适应家庭生活,郁达夫将夫妻感情弄得一团糟,势必如此。所幸他不曾像卢梭那样弃子,也不曾像徐渭那样杀妻,总而言之还算是中庸的。“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这是郁达夫的名句,然而他只能做到醉酒使气,却做不到怜香惜玉。
1938年冬,郁达夫受《星洲日报》聘请,离开福州,投荒南下,前往新加坡。此前,王映霞从汉寿动身,前来与他会合。换一个相对安全相对陌生的环境,本来对他们修复感情不无好处,可是郁达夫却在这节骨眼上再次犯晕。当时,香港《大风旬刊》主编陆丹林向郁达夫约稿,他很快就收到了郁达夫寄来的二十首加添注释的旧体诗词,总题为《毁家诗纪》。这可是送上门来的名人丑闻,而且是一堆令人难以启齿的“珍闻”,最能满足“扒粪族”的特殊爱好,其中一条尤为刺眼:郁达夫、王映霞二人在金华重逢时,王映霞以刚来月假为由拒绝与郁达夫行房,两天后却与许绍棣驰车夜奔碧湖。陆丹林如获至宝。他本可弭患于无形,婉言规劝郁达夫慎重此事,但他把朋友之间的道义撇在一旁,全然不顾忌这组诗词一旦发出有可能使郁达夫妻离子散的可怕后果。1939年3月5日,第三十期《大风旬刊》出刊,果然洛阳纸贵,万人争诵,连印四版,轰动海内外。王映霞在新加坡读到这二十首“家丑”全纪录的诗词,真是如雷轰顶,怒不可遏,两人早就讲好了不再互揭伤痂,郁达夫背地里却又弄出这些诗词,弄出也罢,他还要拿去刊物上发表,将家丑大白于天下,将谴责公告于世人!王映霞认为,郁达夫出此昏招,与当初在《大公报》上登载启事性质已经不同,那一回他可能是一时冲动,这一次则显然早有预谋。王映霞彻底寒心,作为应对,她写了《一封长信的开始》和《请看事实》两文,想要漂白真相,可是收效甚微。在《一封长信的开始》中,王映霞甚至发誓离婚之后不再嫁人:“实在说,又有谁逃出了棺材,而再爬进另一口棺材里去的?对于婚姻,对于女子的嫁人,那中间辛酸的滋味,我尝够了,我看得比大炮炸弹还来得害怕。我可以用全生命全人格来担保:我的一生,是决不致再发生那第二次的痛苦的了。”经此变故,覆水难收,他们终于以“协议离婚”的方式分道扬镳,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传奇至此凄然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