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是善于开顺风船的人


  洪烛谈艺录:我的诗经[续21]■ 洪烛

哪有时势造英雄的道理?分明是英雄借时势。借时机而造势,借势而上。懂得趁势而上,而造就自己的,才是大英雄。时势是风,人是帆船。说白了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英雄是善于开顺风船的人。乘风破浪。当然,也有就是要开顶风船的英雄。那是失败的英雄。是英雄的半成品。留下的是让人扼腕可惜的教训。瞧瞧这个能耐人怎么被时势打垮的。而真英雄应该是谁也打不垮的。他让时势给自己撑腰。他让风给自己鼓劲。他是一条不沉的船,有多大的帆就有多大的面子。

 点击图片或使用键盘← →翻页    普罗米修斯的受难比耶稣要早得多。在还没有出现十字架的年代,他被钉在高加索的悬崖上,比岩石还要裸露。诸神派遣的鹰每天都来啄食他的心肝,而心肝会重新长出来,承受永远无法摆脱的痛苦。时间长了,他的肢体变得陈旧与麻木,而心肝总是保持着新鲜,热气腾腾。这是一个充满血腥味的神话。根据卡夫卡的演泽:“普罗米修斯不堪鹰嘴又啄又撕的痛苦,便把自身日益往岩石深处挤进去,终于同岩石合而为一了……遗留下不可解释的大块岩石。”岩石已是他最后的避难所。莫非最原始的雕塑,正是这样产生的。

 

   写作对于我,如同配制一把把钥匙(用模具、用锉刀、用自己对尺度的把握),为了尝试着打开世界的锁。我的劳动永远笼罩着失败感,因为这只锁绝非任何人造的钥匙所能开启,容不得丝毫的误差。或者说得绝对点,在锁背后,并不存在另一个世界。但我不会轻易放弃。我已成了锁的囚徒。即使失败,毕竟证明我曾经奋斗过、努力过。我打制的钥匙,正无限地接近神的手指——哪怕神的指纹早已经失传了……

 

   不要打搅我,世界!此刻我已经不需要你。我正在做着自己的事情。用纸、用笔、用紧张的手,记录头脑中一闪即逝的文字——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我不是你的奴隶、你的秘书,你也不曾对我口述什么——我只想主宰自己。我一边奋笔疾书,一边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掌紧紧捂住鲜活的诗行——仿佛怕它溜走了,又仿佛怕别人发现我内心的秘密。不要打搅我,阳光如风。即使让我深陷在黑暗里,也不可能影响我的视力——相反,我眼中的景物越来越清晰。我比阳光幸福,比风幸福,比窗外的任何一棵树都幸福,因为我会思想,会创造一些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事物。我一点不担心会因失去你而变得残缺,我只想使这个世界更加完整。

 

   挖掘,再挖掘。就像野兽用爪子刨着土地。我用工兵锹,用指甲,用笔,用任何可以找得到的工具。挖出深藏不露的根茎,挖出井水、煤抑或化石,挖出许多遗忘了的词汇,直至挖出——整个地狱。即使野外的考古学家也不会比我更有耐心。铁锹锈损了,指甲磨钝了,笔尖折断了,我仍然坚持着这孤独的劳动。挖掘,再挖掘,伴随着纸张被欣动的沙沙声,泥土被翻动的沙沙声。等我老了,四肢再无活动能力,我也会固执地用最后的目光,去挖掘,再挖掘,在最深的地方,安葬自己,安葬自己的梦想……我的一生,都在从事着写作——这最伟大的工程。像矿工一样,我已习惯了寂寞,适应了黑暗。我深陷在一种无法与别人分享的快乐中。我对土葬似乎情有独钟。

 

   喧嚣的时代,我要求自己保持镇静。写一些争取能留得住的东西。当然,只是争取——就像争取入党、争取晋级似的,纯主观的。因为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能留多长的时间也不好估计。留给谁呢?留给后代吗——或许后代(假如我有的话)并不稀罕继承这种纯粹是纸上空文的遗产。或许他们置身于更为喧嚣的时代。像我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少,直至跻身于恐龙的行列。那么就留给自己吧,留给衰老了的自己——作为晚年时自娱自乐的读物。但愿那时候我记忆虽然退化了,评估能力却有所提高,一边翻阅一边赞赏:这个年轻人写得真棒——只是,他说的话我怎么有点耳熟呀?我期待着未来的某一天,自己能成为自己的崇拜者——也算是不辜负整个青年时代所承受的寂寞。这一目标虽然不算远大,时间跨度也很有限,但至少决定了性质:我的文字是为明天而书写的。它期待着显影液——哪怕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泪水。能留多久算多久吧,只要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人——在下游远远地守候。由此可见,我虽然离群索居,还是有所追求的嘛。

 

   我经常觉得自己生活得像个幻影。没有饥饿,没有疼痛,也没有欲望。尤其当我沉漫于思想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加明显。我只开花,却不结果。我只顾燃烧,却不知道要照耀什么,更不懂得节约自己的能量。哦,这个浮想联翩的精灵,随时可能融化在空气里。我头脑中诞生的尽是些陌生而奇怪的念头,像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像那些尚未出生的人——惟独与现实格格不入。这或许就是我的不幸:要么来得太迟了,要么又来得太早了。假若我确实是个影子的话,那么我的实体是谁呢?是谁使我在风中飘忽不定,居无定所?在写作的时候,移动的笔是真实的,平铺的纸是真实的,甚至流淌出的文字也是真实的——只是控制着这一切的却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幻影。或许,并不见得非成为实体然后才会有影子,影子完全可以独立存在。不仅如此,它还可以创造实体——那是影子的显形。生活得越虚无,我写出的文字,包括我的存在本身,才可能越真实。为了与现实保持距离,我要求自己向影子靠拢,进入幻影的行列——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看清这个世界。而又不受制于它的权威。

 

   经常遇到这样的问题:你为什么写作?我的回答通常是:表达自我。因为我知道,有些人写作的目的是为了说服别人。或许他们比我更为崇高、更有使命感——但至少,我比他们更容易通过写作获得满足。

 

   凡白日梦者,注定有着白皙的皮肤,和漆黑的眼神。当然,他还有着纤长的身躯,和宽阔的前额。他无动于衷地看着你,视线能够穿透你而投向远处——这足以证明他在为远方的事物而活着,难怪他的表情总是高深莫测。只有溺水者才会尖叫,而白日梦者,早已掌握了游泳的技巧。在狭小的房间里,他来回走动,像是为了唤起别人的注意——但更多的人会把他视为怪物。其实我也一样:写不出诗来的时候,我会责怪这个世界。

 

   假如普希金没有去决斗——或者说,即使他去决斗了,但没有死,那么将会有怎样的情况发生?他肯定会重新拿起笔,写更多的诗篇,并且爱更多的女人。他会变成另一个歌德。然而长寿的歌德只有一个,短命的普希金也只有一个——他还是死了。这是诗神的损失,也是爱神的损失。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闪念,给我头脑里的夜空带来了光明。我在照明弹下写作,所以语气难免有点急促。但这至少比点一盏世俗的台灯要富于激情。

 

   如果不相信幻觉的真实性,你就无从产生幻觉。如果你相信,又将不能自拔地被裹挟进另一重世界……但你仍然不甘心远离那种危险。缓慢地接近,又迅疾地跳开,生怕被电着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