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往事


      他记得她穿着高跟鞋,穿着衬衫,扎起了头发,笑的时候露出稀疏的牙齿。感觉像是小孩子一样,自然而纯净,却又如此真实。这是他所迷恋的。像是重又回到少年的梦幻之中,重又找回对那常常仅仅远远望见的陌生女孩的沉默的好感。

      他记得她偷偷的从医院门前走过,记得走在一起时与自己齐肩的她对自己悄悄说出的话:我今天穿的是平底鞋哦。记得约她同事吃饭前电话中她对自己说的话:你今天不可以穿昨天那双鞋出来哦。

      他记得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女孩,和自己走在一起时,忽然上前以示好感和招呼的碰触自己;当自己说吃粥时,她说###话很好听时是一脸自然纯真的欣喜悦慕的表情的流露。

      然而,在她心中瞬间产生的好感是只存在于那个好感产生出来的瞬间的.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心理是如此的空虚,生活是如此的堕落。每天除了想办法弄钱来,再把弄来的钱全部输光,他不知道自己还该干点别的什么。

      身上,常常输的一分钱也没有。不但身上常常没有一分钱,就是要去借一分钱,也借不到了。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信任,也不愿意了。

     这样的一个人,二十五岁了,也一直没有交到一个女朋友。

      她在一所医院做护士,他在相隔三十里外的一个单位上班。他们常常通过手机信息聊天,电话联系还不久,一次,她主动给他发了祝福的话。他自然回答:好感谢你啊!她说:你该怎样感谢我呢?他说:请你吃冰棒!她说:一毛钱的锤子冰。他说我就给你送来!马上就真的送来了。不过不是一毛钱的锤子冰,而是一块的绿豆冰。她说:怎样只买一根?我同事们不要吗?她不知道他其实身无分文,连买一根冰棒所花的一块钱,都是临时借的。

      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也更亲密了,虽然是秘密的,虽然在一起的时候很少,甚至不过是几次而已。但是电话,一天是要打几个小时的。

      他们几乎无所不谈。

      他知道了:在生活习惯上,她也喝白开水

      他知道了:她的成熟,如今这么大了,两性关系上,比较实际 。

      他知道了:她的痛苦:母亲陪夜班,其实第二天又要做很多事

      当他称父亲为老头子时,她表现出震动与停顿的不适应,他感觉她是一个好女孩。

      当他以一种似乎对于父亲无所谓的态度说父亲要是癌症早死了时,他感觉到电话另一头的她显出疑虑:他是不是一个不管不顾父母的浪荡子?

      他说他爸爸是给烟害的。当他说很多人也不管人是不是抽烟,坚持递烟给他时,她说:你就是不要接!他自作多情的感觉到:她还是关心自己的。

      她说:其实她爸爸也不抽烟的。她说他爸爸是装铝合金窗的。

      他们谈到过彼此的收入,他听到,他感觉她很辛苦,而收入又是那样的低,他一直在输钱,难以自拔的还在继续,他心里太痛苦。她甚至同意将自己的号码加入他的单位的集团用户,以方便两人长聊。他们甚至谈到过假设中的属于两个人的未来,他们甚至谈到过买房子的事情,等等等等,这假设中的未来也是灰暗而苦涩的。

      第一次,他约她出来。当他问一起外面走一走时,她反问;出去走一走呀?略显拖延、停顿,不愿意样的。考虑后却回答:随便。那一次,他是那么的高兴,高兴的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高。他虽然跟她差不多高,但她却穿着高跟鞋。

      第二次,他约她出来。他请了她和她的同事在馆子里喝粥,可是十几块钱,他却付不起。他毫无避讳多次求援的电话和让几个人干坐着期望来人帮买单的长久等待,让她实在很没面子。

       第三次,她在上夜班,他和同事过来陪她聊了一会,还请她量了一次血压,但竟没有话说。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面对面的跟女孩聊天的经验。第一次单独面对一个女孩,他心里害怕,表现的忐忑不安。

      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接连值了好几个夜班,还在代别人值夜班。在电话中,他们聊了很久。他甚至说出大胆的话,他马上就要来到她身边,他要来抱着她。他问她可以不可以?她显得很高兴,当然可以。你过来,我就让你抱着。

      他是那么的兴奋,他请假了,上班以来第一次,他这个人不喜欢请假,也不是图奖金什么的,就是不喜欢请假。他租了辆摩托车,完全忘记自己很多天没有洗澡,半路上,他收到了他的信息,从大楼的后面,他第一次来到了她租住的房间。

      在那个房间,本来应该要发生一点什么的,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来的时候,带着她爱吃的那种冰棒,巧乐兹。吃过冰棒,他就邀她去外面走走。

      那晚下着小雨,那亭子前有两棵树的,一棵呢,枝叶繁茂;另一棵,却没有一片树叶子。那天过后的一年以内,她一定有点印象的,当时搂着自己腰部的那家伙,四天没洗澡,五天没刮胡子,六天没换衬衫,七天没梳头,八天没刷牙,三天没睡觉,两百天没摸过人民币,穿着一双两年以来每天穿着却没一天擦过的脏皮鞋,带着一股混合着狐臭味和汗臭味的怪臭。没有了电话与电话的隔膜,直接的接触、交流,他却一句话也不肯说。他们一起坐在亭子下面,望着前面那一棵没有一片树叶子的枯树和那另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她打一个比喻。她将他比做那一棵没有一片树叶子的枯树,将自己比做那另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因为她觉得那家伙像那没有一片树叶子的枯树,而觉得自己像那棵枝叶繁茂的树。

      他是如此的憔悴委琐,以至于会弄失掉所有与他在一起的所有人的面子。

       约会的那天,她电话中就告诉了他,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分手后,他一直记得那房间的简陋与凌乱,记得她那稀疏的牙齿。那时候,人家说她是老鼠牙齿,但只要她一张嘴说话,他就感到很兴奋很激动。他甚至还听到了一些关于那个女孩,他以前所不知道的风流韵事。但他觉得自己并不在乎,就像当哥哥的不会在乎自己妹妹是否处女,不会为此而吃醋,只会为他人的风言风语、添枝加叶而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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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他已经结婚,还有了小孩,但总是想起这段往事,心里也很痛苦。他心中明白的是:当时他不是为了让临终的父亲能够见见自己的女友而第一次鼓起了勇气去追求一个女孩,也不是为了那个分手的夜晚的一夜情,而纯粹是出于爱。

      即便对方是在骑驴找驴,即便对方从未在乎自己,也能够心甘情愿的存在的爱。

      他当年其实也很孤独,而且当年孤独的情绪一直延续下来。

      他不得不承认,她很漂亮。但他对她,却不仅仅只是一种爱美之心,他不断的向她倾诉自己的过去,喜欢过追求过的女孩,记忆,伤痛,对人生的绝望,甚至对她的好感与渴望。倾诉是爱上一个人的明证。而爱,本来就是自身孤独感所体现出来的对外在事物的诉求。

      多年后的今天,他估计她已经将他和相关于他的那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完全遗忘。即便暂时还没有,终有一天,也将完全遗忘。她不会记得那段经历,正如她不会记得后来的某一天,一个陌生电话打来,不说话,挂了。

      但是他自己,却显然是不一样的。

      那没有一片树叶子的枯树却爱着那棵枝叶繁茂的树,它们在一起,直到现在,而他们却永远分离,直到永远。

      虽然分离是永远,但是存在于他心中的爱和记忆也是永远。

     那段记忆,与临终的父亲给他带来的那段痛苦的记忆,是永远联系在一起的。她不能够忘记那个女孩,正如不能够忘记父亲临终前自己那段荒唐的生活经历,不可能丢弃与此相关的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