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打》

    据说，现代足球本是来源于12世纪时英国和丹麦发生的一场战争。战争结束后，有群英国人看到地上有丹麦士兵的人头，出于发泄与仇恨，便把那人头踢起来玩。这个恐怖的游戏，无论如何是不会被中国的谦谦君子们接受的。中国人多爱和平呀，一般都说足球来自古代之蹴鞠。这个晦涩的词，按说最早载于《史记·苏秦列传》，即苏秦游说齐宣王时，形容临苗的境况：“临苗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竿、鼓瑟、蹋鞠者”。吹竿，就是吹箫。鼓瑟即弹瑟，蹋鞠也就是蹴鞠，即踢球。只不过那时的球是实心的。

    人头怎么能当球踢呢？这太残酷了。太血腥了。太不文明了。太那个了。太……

    可文明的中国足球一塌糊涂，至今是个不好揭的烂伤疤。但一说到足球，国人便喜欢谈“这东西是我祖上发明的”。而且对输赢之在意，不亚于战争。大约是近代以来的连续失败，让我们早已成了一个在心理上再也输不起的民族。记得在80年代，足球一输了，大家就闹事，就砸，就喝酒骂街。如今这情绪，似乎随着球迷的日渐减少和“蹴鞠论”者之式微，而略有收敛了罢。

    不过，脚上玩的东西，终究也是为了面子的。

    我不是球迷。故只看世界杯，其它不看。有时我也忍不住对身边的球迷说：中国人干嘛非要踢足球？不踢了，我们就打打太极拳，又能如何？干嘛非得集体无意识地跟本是人家的玩意争个高下。我们虽没有航空母舰，那外国人还不会古琴呢。各玩各的多好，这叫扬长避短。

    当然，这些话无非自嘲。说穿了，便是不服气，又只能认倒霉。

    每四年一个世界杯，中国人起早贪黑，半夜撑着眼皮看球。包括那些白天累得跟孙子一样的上班族，三更天也依然跟发梦冲似的怪叫。这骨子里除了对人家高水平的谬赞之外，更多的是对蹴鞠没落和近年来中国足球滑稽剧的反刍。当年崇拜过季科、普拉蒂尼和鲁梅尼格的中国球迷都快入土了。吹黑哨、打脏球的人似乎也被抓起来了。如今连非洲足球和北朝鲜都上了台面了，可宋徽宗和高俅的伟大后裔还在吃俸禄。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白云讲话：你看什么运动揪心？足球。什么最揪心？中国足球。

    据说足球总是在第三世界和穷人堆里比较发达。巴西、阿根廷、南非……如汉人桓宽在《盐铁论》中说：“康庄驰逐，穷巷蹴鞠”。看来有点道理。过去穷人玩不起斗鸡，那就斗球。但在整个毛泽东时代，中国可算是最穷的第三世界国家之一，雷锋和王铁人都出了，为何就没出一个贝利呢。就连人吃人的万恶的旧社会也不至于如此呀。你翻开古籍，与足球有关的古人可真多呀：淳于意、汉武帝、关汉卿、周密……甚至曹操也喜欢踢球。如《魏略》称有个叫孔桂的，蹴鞠玩得好，“故太祖爱之，每在左右。” 三国时蹴鞠盛行，《会稽典录》云：“三国鼎峙，互兴金革。士以弓马为务，家以蹴鞠为学。”到了唐代，诗人也加入看球赛的行列。王维道：“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杜诗咏：“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再说这次，巴西、阿根廷也出局了，可见穷国也未必就总出冠军。

    只是一到实战上，无论穷富，咱们只剩下半夜看电视的份了。吃不上猪肉，看看猪跑也算是解馋了罢。

    德国4比0废了阿根廷，布宜诺斯爱利斯的贫民窟在哭泣。

    而葡萄牙打北朝鲜7比0，也太给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丢脸了。

    可是中国队连北朝鲜路数都没赶上。看来，中国足球最适合“白打”，即无球门的踢球。（古代蹴鞠有三种形式，即直接对抗、间接对抗与白打）。白打是秦汉就有的蹴鞠传统。因没有球门，就没有输赢，于是这便成了一门艺术了。然后，我们便可学古人发明一些让洋人摸不着北的蹴鞠学术名词：如转乾坤、燕归巢、斜插花、风摆荷、佛顶珠、旱地拾鱼、金佛推磨、双肩背月、拐子流星之类，以表明吾国吾民之先进性，艺术性，文化源远流长性及汉语之高深莫测性。至于输赢，那都是俗人的比拼。面子也就得以保全了。

    这样一想，心理便平衡了许多。看最近中国人都跟诈尸似的，动辄午夜2点起来，对着电视机里一群远在天边的洋人振臂欢呼，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哪一方的输赢，反正有酒和尖叫就行了。体育是单纯的，但最单纯的还是兴奋。在资本主义的任意球和经济全球化的禁区内，我们的文明也早已越位，我们的心灵不过是一个危险的点球，而我们的兴奋也早就可以是超国际主义的了。尽管如此，你兴奋时也得悠着点，别表现得太不像蹴鞠运动的发明者了。四年前，黄健翔不就是因为一不留神，泄露了兴奋的秘密而被灭了的吗。在中国，你兴奋也得躲起来兴奋，因此午夜看球的激动几乎和行房事差不多，得压低声音叫。且近代以来，中国人是见了大世面的。别说是看球，就是看世界各地的战争、灾难或恐怖事件，就是真的有人在地上踢人头玩，我们也早已练就了一身处变不惊的本事。就是偶然明白了什么，心里恐怕也是清楚那是不算数的。输赢与我何干？于是乎，若论看世界杯之境界，也和看“白打”差不多了罢。且我看来，中国足球至今仍然就是走的“蹴鞠”的路子：即那球，几千年来一直就是个实心的、软的、绣花的、中间没有气的皮球。踢来踢去，就跟中国人做事爱推卸责任一样，反正谁接着踢，结果都一样：你需要照顾的是大家的面子。

    若说这球里还有气，那气的都是些误读历史的球迷或草民罢。

201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