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朝鲜、精神和其他

对于中国球迷来说，没有中国队的世界杯才成为一场真正的娱乐，至少我们不需要因为背负诸多不着边际的期待而郁闷、焦躁，甚至歇斯底里。况且，没有中国队的世界杯足球赛可能要单纯一些清新一些，也会更加精彩一些。不过，对于这样一项以国家的形式参与竞赛的足球娱乐，自觉不自觉地，人们总会将某种民族或国家的情结寄托其中。看到德国队严密的组织，坚韧的精神；看到韩国队顽强的拼搏，执着的信念；看到日本人的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我们总会将这些理解为某种民族精神，将世界杯理解为各民族展现自己精神风貌的大舞台。这个舞台上没有14亿中国人的位置，不由得让人感觉遗憾。

由于中国与朝鲜长期以来睦邻友好一衣带水的关系，朝鲜队在世界杯上的表现格外引起我们的注意。朝鲜队打入世界杯决赛被认为是一个奇迹——那样一个国内经济落后，国际政治经济环境险恶的弱国和小国，居然能够打入世界杯！在世界杯首场小组赛中，尽管面对的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五星巴西，朝鲜队并没有战战兢兢，缩头缩脚，而是意志坚定，沉着应战。最终0:2的结果并不是两队实力的真实对比，如果没有顽强的精神，坚韧的斗志，朝鲜队可能会输得更多。朝鲜队的坚韧精神不仅表现在他们只是以小比分输的球，更表现在他们还进了球，甚至一度还有扳平的机会。朝鲜队对巴西队比赛的结果在中国球迷和媒体中引发了关于“精神”和“意志”的争论。更多的球迷对于朝鲜队的顽强意志和拼搏精神给予高度评价，将其在球场上的不俗表现理解为精神意志支持的结果，更有评论员引申开来，将中国足球一直以来的腐败和失败归结为精神的匮乏和意志的软弱。也有评论员将朝鲜队的表现好理解为巴西队表现差的结果，对朝鲜队的“精神胜利法”表示了怀疑。更有别有用心的人造谣说，朝鲜队员之所以在球场上玩命，因为球场上的表现直接决定其命运，踢不好球，所有队员都要下放到矿山去挖矿！小组赛第二场朝鲜队对葡萄牙，朝鲜队不仅输了球，而且输得很难看。0:7，这是世界杯历史上罕见的悬殊比分。输得这样惨，有主客观方面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实力差距，比如球员发挥，比如教练临场指挥，还有长期封闭造成的对环境变化的不适应等等。这一下，对“精神胜利法”持怀疑和鄙视态度人更有话说了——“精神胜利法能阻止朝鲜输球吗”。其实，尽管比赛输得很惨，朝鲜队员还是拼得很顽强；他们虽然输了球，但没有输了精神，没有输了人。某些人对朝鲜队的“精神胜利法”的恶意嘲弄，即使不将其看成是对长期软骨的中国足球的精神匮乏意志软弱的遮羞式的辩白，也可以理解为当今中国文化精神虚无信念空白的一种表现。

说起来是一件相当可悲异常痛苦的事情，世界历史上再没有一个国家曾经像今天的中国这样，人们对精神、信念、文化、道德、伦理、价值普遍持有一种怀疑甚至鄙视的态度。在人们普遍的价值观里，有意义的不是价值而是价钱，值得追求不是精神而是物质，人们愿意接受的道德底线一降再降，传统的伦理观念不断被突破和颠覆；美和丑之间的界限消失了，高尚和低劣的差别被抹杀了；整个世界在金钱价值观下被夷平——这个世界是平的，因为金钱可以度量一切价值；除了金钱，再没有任何别的价值，除了个人及个人利益，再没有别的什么值得追求和维护；在金钱面前，精神是虚无的；在个体面前，国家是虚构的；为了金钱，一切资源都可以而且应该充分利用，比如权力；为了物质利益，一切障碍都应该清除，比如伦理道德，比如社会公义。在这样一个时代，职业精神的匮乏成为一个普遍现象，人们不再将职业看成是实现人生价值，体现社会存在的方式，而仅仅将其看成获取金钱利益的工具；不同职业之间不再具有不同的性质，职业可能带来的荣耀因此而消失，人们的职业认同随之湮灭；职业的意义仅仅在于金钱，职业地位的高低也仅仅在于获取金钱的多少。金钱万能的观念甚嚣尘上，随之带来的是整个社会道德观的毁灭。

腐败是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中的一种普遍现象，但世界历史上不可能有哪一个国家的哪一个行业像中国足球这样，其腐败是如此之彻底，如此之肮脏，如此之冠冕堂皇肆无忌惮。当我们将腐败看成是一种利用公共权力牟取私人利益的行为时，我们的观念里，总是认为权力操纵在少数人手里，而且权力的利用总会面临某种制约，因此，腐败即使在高发的行业，也只是少数人的特权。中国足球的腐败打破了这种常规，在这样一个腐败透顶的行业，从足协最高官员到上场踢球的球员，从俱乐部领导到场上执法的裁判（包括那些因为“公正执法”而屡获金哨奖的裁判），只要有权力可以利用，人们都想方设法将其利用到极限。在中国足球界，充斥的是假球黑哨、行贿受贿、打架斗殴、赌博毒品……这就是中国足球的全部，其中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足球。中国足球的水平在世界上是不入流的，但中国足球的腐败在世界上却是超一流的。中国足球界上上下下弥漫的贪污腐化、赌博毒品等歪风邪气，除了管理体制方面的原因外，很大程度上与普遍的精神匮乏意志消沉有关，与整个社会普遍的职业精神的丧失有关。

改革开放以来，经过三十多年的经济增长，我国的经济实力已经进入世界前列（不仅GDP总量，而且奢侈品消费量也进入世界前列）。但是，经济增长的质量却越来越受到怀疑。比如，我们虽然被称为制造业大国，但是，我们的制造业产品大多具有劳动密集、资源密集的特点，制造业巨大发展的结果是更多的资源浪费和更严重的环境污染；再比如，我们的分配结构一直存在着严重的问题而且这些问题的发展可能会严重影响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目前，同样处于世界前列的基尼系数证明我国是一个收入和财富高度分化的国家，证明经济发展的利益日益被少数人所把持而作为无产阶级专政基础的劳动人民日益被边缘化。当然，我们所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也许不是宏观经济的增长质量问题，而是被高速经济增长所掩盖的日益严重的文化衰落、精神匮乏等问题。改革之初提出的工作重心转移——将工作重心由阶级斗争转移到经济工作中来——是对计划体制观念的一个校正，这一观念的转变引致了中国社会经济的一次重大转型。这就是中国现代化的重启或者加速。按照熊彼特的说法，现代化是一个创造性的毁灭过程。在现代化浪潮席卷而来的背景下，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除非坚守民族传统弘扬民族文化恪守民族精神并将其融合进现代观念中，否则将会陷入不发展的困境。在中国历史上，由于落后带来的对自身历史和文化的缺乏自信，贬抑自身文化和传统做法早在当年“打到孔家店”的呐喊中就已经开始了；事实上，近现代史上，每一次遭遇西方列强欺凌之后，都会掀起一场否认自身文化和传统的热潮。这样，当现代化浪潮席卷而来，我们的意识形态市场就充分暴露在自由市场观念的坚船利剑之下。我们早已抛弃了自己的文化传统，只能接受来自西方的那些观念。当然，我们所接受的并不是西方的整体观念，而仅仅是金钱观念，个人主义观念。而作为西方观念重要基石的民主和法制观念，职业道德和公共精神，却被我们选择性地放弃了。一个曾经中庸和保守的国家，一个曾经以文化和精神影响世界的国家，在投入市场和金钱的怀抱时表现得如此坚定不移，如此义无反顾，实在是一件罕见的事情。现代化所颠覆的其实不是某一种精神和文化，而是一切精神和文化；在现代化的背景下，只有一种精神，那就是利益；只有一种文化，那就是金钱。用于构建传统社会的那些意识形态因素如伦理和道德、宗教和友谊、社会责任和职业精神、爱国主义和济世情怀等等，在现代化的车轮下都被碾成了齑粉。由此我们可以理解，抛弃了一切传统文化的中国人包括中国足球界的上上下下的心灵的空虚、意志的薄弱和精神的麻木。没有职业精神，没有荣辱观和廉耻观，这不仅是中国足球的特点。

在以“精神胜利法”嘲笑和鄙视朝鲜队的人们眼里，精神的意义仅在于可以带来胜利，如果不能带来胜利，那么精神就是没有意义的，这种精神就只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这种认识的问题在于，精神并不因为有用才有意义，精神本身就有价值。或者说，精神对于人的存在是构建性的而不是工具性的。朝鲜队尽管输了，而且输得很惨，但因为他们有精神，因为他们展现了自己的民族精神，所以值得尊重。相反，一个人，一个球队，如果没有精神——没有职业道德和敬业精神，没有爱国情怀和拼搏精神，不仅不可能取得竞技的胜利，其存在的意义都值得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