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一夜


  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我坐在汽车上,一路向北,我承认我是一个没有魄力的人,当然你也可以说我比较理性——即使在梦里,我模糊地感觉到的北方,也不过是离安徽比较近的河南罢了,醒来后我惆怅地想,那条无穷无尽的路,应该是贯穿河南南北的京珠高速。

  所以,在8月初的某一日,当我真实地坐在汽车上,一路向北时,有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比梦境还要奢侈,因为,我置身的北方,是山西北部,从太原到大同的高速路,对于一个无比热爱北方的人,还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吗?何况,路边不时闪过一片金色的雏菊,还有,固执地把脑袋背向我们的向日葵,更远处,则是恒古如斯的一道道山梁,当古长城昂然而沧桑的曲线,远远地出现在视线中时,那种不真实感,冲到了极致。

  而车上的世界是真实的,CC坐在我旁边,不时会说点网络或者电影上的好玩细节,Z坐在副驾驶座上,一直在打电话,他在找一个名叫曹乃谦的人,几个月前,我在北京见到Z时,说起我喜欢山西民歌,他就认为,我应该见一见曹乃谦,他擅长唱那种被称之要饭调的山西民歌。

  是的,你一定感觉到,曹乃谦这个名字有点熟,假如你还是很难想起来,我可以给点小提示,他的作品《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的热捧,有消息说,他将成为莫言、余华之后,第三个有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相对于这个有炒作之嫌的消息,我更相信著名写手叶倾城的推荐:她说,某日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她一手拉着吊环,一手翻他的书,不觉热泪盈眶。

  前天,Z曾跟曹乃谦联系过,曹作家对我们一行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但是这个下午,当我们离大同越来越近时,再拨打他的电话,竟然是:你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停机。

  CC想起来,这一天是6号,中国移动一般选择在这天给欠费手机停机,尽管如此,像我这种敏感的心灵不强大的人,马上很没道理地感觉到一种拒绝,我想,那就是没缘分了,不见也罢。

  我已经这么说了一次,但是Z没有放弃,我不好意思再说第二次,否则倒显得有点不领情了,于是就在微微的不安中,听着Z上天入地地打电话,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竟然真的,把正在朋友家下棋的曹乃谦给找到了,而且,对方答应参加我们的晚餐。

  到得大同,先去看云冈石窟,路上CC发现,如果坐汽车回北京,她就得在半小时内赶到汽车站,石窟无疑是看不成了。她面临着艰难的抉择,是放弃石窟,还是放弃三个半小时就能到北京的汽车,改乘她很不习惯的夜火车,最后,她选择了后者。她的选择让我们一下子都踏实下来,接下来的时光也变得轻松很多。

  云冈石窟当然是一处很伟大的景观,它太伟大了,很多人都用各种语言各种方式赞美过了,在此略过不赘,只说看罢石窟,我们便往市区赶,到那里,与那个名叫曹乃谦的人见面。

  先是到了一个酒店,然后看见了一桌子人,不要着急,他们都不是曹乃谦,他们是一些与我无关的人,你知道,我们经常要见一些与自己无关的人。我透过木格窗子朝外望,这时,我看见了一个美女,真的是一个美女耶,她也在朝里望,随即,她走到了门口,推开房门,走到桌前。

  这个美女,虽然同样与我无关,但她长得那么漂亮,她的出现,让我这个美女爱好者十分愉快。

  不久,曹乃谦来了,这老头比我想象中的帅,一双眼睛很精神,笑或不笑,都有一点狡黠的意味,他坐下来就开始不动声色地说笑话,好像除了笑话他都不愿意说别的话。我向他转达了叶倾城的敬意,老头表示强烈的感谢,对于高智商的人,我从不肯轻易相信他们语气里的感情色彩,而且,就算他因为我的间接恭维对我产生了一点好感,很快也就被我的“欺骗”毁掉了。

  我请他唱歌,他说我唱完你要唱,我知道我是绝不可能在这种场合下唱歌的,但是,没办法,我实在太想听他的“要饭调”了,很不道德地一口应下。不过,我也想了,若是待会儿不得下台,大不了罚两杯酒,或者,请善歌的CC替我唱?CC答应了。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他当时唱的是哪首歌,他那天晚上唱了很多首,每一首都那么震撼,不是因为他嗓子多么好,是那歌声有感情,那样深那样不可言说只能歌唱的感情。我可以想象,他一定在许多的酒桌上唱过歌,每一次唱,都可以这么有感情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是有那样一种人,每一次恋爱,都像初恋,每一次亲吻,都如初吻,而每一次演唱,都像第一次倾诉,第一次把灵魂里最为炙热温柔的那部分翻腾出来,呈现在他心中的听者面前。至于我们是不是他心中的听者,那一点都没关系。

  而那些歌词,也都是那么好:山在水在石头在,人家都在你不在,刮起了东风水流西,看见人家想起你!

  永远的时空阻隔,永远的心灵穿越,正当我沉溺于这歌声与感情的海洋里时,被提醒要兑现承诺了,嬉皮笑脸,好说歹说,以我喝三杯酒CC代唱一首歌成交。

  我这三杯酒如何喝完按下不表,让我们一起关注CC的演唱,她先是唱起一首流行歌曲,唱了两三句,发现记不住词,打住,改唱一首她能记得住词的歌《阿瓦尔古丽》。

  她刚唱个开头,老头的眼睛亮了,经过询问,发现她正是一个新疆姑娘时,他兴奋起来了,扳着手指头,数他生命里的新疆姑娘,一个,两个,三个,你是第四个!

  他为这第四个新疆姑娘唱了很多歌,又遗憾没有带萧,问CC乘坐的火车是几点的,我们立即领悟了他的意思,马上撺掇着,要去他办公室听他演奏,把一桌子人都丢在那里。

  那真是一个快乐的夜晚,我和CC先回房间取她的行李,下楼的时候,我听到自己热切地说,我真快乐啊!——是啊,我的快乐不太多,有一点我就能记得很清楚。

  在老头的办公室里,他一首首地唱歌,吹箫,箫声把夜晚弄得更加安静,在老爷子近乎卖弄的表演里,我感到他深刻的寂寞,他该有多寂寞,才会只把自己当知己,我们这群来路不明的男女,不过是一座桥梁,将他引渡回自己的内心。

  告别的时候终于到了,CC说,拥抱一下吧!CC是个真性情的女生,一言一行皆出自真心,我想老头一定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的拥抱,竟溢出一些些感伤。对了,需要补充一下,中间老头声称,他的“新疆姑娘”,到这儿就打住了,绝不会再有第五个了。

  这感伤很快移植到我们中间,CC回北京,Z他们明早五点将回太原,我不会起来送他们,在大同火车站的这一刻,就是曲终人散,我愿意在这座我从未来过的北方小城,跟他们曲终人散。

  上车替CC找到铺位,时间还早,下了车,北方的夏夜风很凉,站在站台上,说一些杂七杂八的话,CC说,我们什么时候见下一面?我脱口而出,也许一生都不会再见面了,他们都骇笑起来,在那种情境中,这话听上去真是离谱。我承认我是一个喜欢煽情的人,我就是想把这种离愁别绪,这大同的最后一夜煽乎得更加圆满,但是,回来很久之后我想,会不会一语成谶呢?曾经说了又说,有一些地方,你以为还会再来,却终生不再来,有一些人,你以为会很容易再见面,却永远不再见,只不过,等到将来不能再见的时候,也并不像开始想的那么难过,那么难以做到,这,究竟是幸,抑或不幸呢?

  那一晚很晚也不能入睡,躺在床上,想我曾经去过的地方,绥德,还有喀什,南方不算,因为去多少次都觉得是异乡,是我的路人甲,只有北方的城,初相见时总是让我一见钟情,而一旦别离,则如一个爱人,停在生命的某一段,永远,就停在那里了,总不能忘记。

  以后,不要再去更多的地方了,心脏的空间比较有限,承载不起那么多的喜与哀。 在睡着之前,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