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美的凄绝与苍凉


   

人性美的凄绝与苍凉

       ——读实力派作家许开祯的乡土小说《凉州往事》

 

  姜金霞

 

 

《凉州往事》这部小说描写的是上世纪30年代末发生在西北凉州境内古浪县乡村水、仇、何三家兴衰没落的豪门故事。小说将乱世年代个人命运融入民族命运的时代背景之中,用富有画面美的语言向读者展现了一幕大西北那片贫瘠而又苍凉的土地上以“我”的外祖父水二爷为主人公的一代农民卷入各类历史事件之中奋力挣扎求生存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小说用浓墨重彩的笔触成功塑造了青石岭牧场主人水二爷这一人物形象,把一个将生命灵魂完全寄托在脚下土地上的地地道道的农民形象活生生展现在读者眼前,再现了动乱时代一个农民的思想观念和道德理想,在纷繁复杂的事件中水二爷这一人物人性中的美与丑、善与恶、自私与宽容、残忍与仁善、霸道与屈就被淋漓尽致地挖掘出来。然而其人性中丑化的因素因为那个时代背景之下在极其强烈的生存意识支配之下,水二爷这个人物在读者眼里很多时候并不厌恶和可恨,而是更多的呈现出一种王者的霸气。

十五岁的长工拾粮在水家大院第二次见到水二爷的时候,水二爷是“端坐在太师椅上,正经得很。一袭长袍裹住了他宽厚结实的身子,那身子猛腾腾就像一头牛,跟五糊爷的矮小和拾粮的瘦弱比起来,水二爷就显出了常吃牦牛的优势……一顶圆帽下,映出的是一张长得有几分怪诞的老脸,这张脸左眼跟右眼有点不对称,鼻梁略有点高,嘴巴也跟着往上翘,使得整个脸都有种往上跳的架势,尤其眼袋上两颗豌豆大的黑痣,一下让这张脸充满了煞气,猛一看,阴森森的,远比东沟的何财主令人害怕。加上他又故意拿捏出一种姿势,使得很少见过世面的拾粮腿肚子一下就发了软,扑索索的抖。”水二爷的威严与高大,那份凌厉的锐气和在穷人面前不可一世的咄咄逼人之势一览无余、生动形象地呈现了出来。为了一担青稞被父亲来路“顶”到水家时,六七岁的拾粮第一次见到的水二爷是这个样子的:“先是像草滩上交易牲口一样,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拍得他单薄的身子差点倒下去。而后,水二爷使足了劲,冷不防地冲他瘦得跟树桩一样的小屁股美美地踹了一脚,他就跌倒了,一个狗吃屎趴下……水二爷收回自己跟牦牛一样的目光,很扫兴地呵斥了一声:‘领走!’然后,又虎视眈眈地踹别人家的孩子去了。”在水二爷眼里拾粮就是一头可以随意取舍打骂的小牲口,水二爷却像一只雄踞在青石岭上随时发威的老虎烙刻在拾粮幼小的记忆中。

“不把穷人当人看”的水二爷对待亲兄弟万忠台的水老大是一种从骨子里断了亲情的仇怨和狠辣。当颓败潦倒的水老大骑着家里唯一剩下的一头青驴儿,乏沓沓地来到青石岭向水二爷讨还女人和香火的时候,水老二“紧跟着跳了出来,他手里提的,不是黑扫帚,是比黑扫帚打上疼几十倍的打狗棍……就见水老二抡起打狗棍,照准水老大的头就敲……这一骂,水老二打的决心更足,只见他像草滩上撵狼一样,活生生将亲哥哥水老大撵出了草滩,青驴儿都没让他牵。可怜的水老大,女人和香火没要到,反把仅剩的一头驴儿给了水老二!”看似毫无手足情分的水二爷,对待因神婆子的胡言而被水老大休掉的美人草儿秀却是一片天,一片草儿秀得以活命的青天,水老二竟然将被哥哥休了的称为“扫帚星”的女人草儿秀娶回了青石岭的家,还生下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在草儿秀这里水二爷是不信邪不愚蛮的仁爱和宽容。然而为了将青石岭诺大基业和香火延续下去死了儿子的水二爷却又不得不听信蛮婆子的言语,给儿子宝儿办阴婚,把一个豆蔻年华的拾草娶到水家大院,眼睁睁看着有病的拾草躺在炕上等死,在拾草还存有一口气的时候拉流水席给活人和死人操办婚事,让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那样流失。这又是多么地自私、荒唐和残忍!自始至终对子嗣延续抱着最大希望和寄托的水二爷,强硬了一辈子,谋划了一辈子,最后挣来的却是被斩穴人来路斩穴时动了手脚的二道蚬子坟地地脉尽了的报应。靠给死人斩穴谋营生的来路,对穷人恨,对富人恨,对水二爷更恨,他恨水二爷生生把他的两个孩子拾粮、拾草都娶到了水家院里,一个当了上门女婿,一个成了阴婚的儿媳。来路第一锨斩在了水老二的心窝子上,第二锨照准了脑瓜子就斩下去,第三锨是水老二将来睡下后命根子的地方。照斩穴人的说法,这一斩,水家祖祖辈辈就完了。当生命的尊严被命运挤压到最底线的时候,原本善良的来路人性中最为邪恶的杂草便从阴暗中不可阻挡地宣泄出来。

对于颓废无能把原本富裕的家底弄没的水老大,水二爷是恨铁不成钢的“狠劲”,这份“狠劲”源于水二爷白手起家打造自己天下的那股闯劲和过日子的猛劲,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苍凉土地上勤劳农民向天地要财富向日子要粮吃的真实写照。十七岁的水老二因为不学好被水老大赶出家门,从小当少爷坯子长大的他偏能受住苦跑到青风峡何家讨饭吃,冒着被打断腿的危险跟何老东家讨说法,硬是凭借一张字据通过种植罂粟赢来了青石岭偌大的一片天下,让穷人富人都看着眼馋和佩服。水二爷是瞧不起好吃懒做的水老大和不肯在田地里流血出汗的老五糊之类人的。当水老大万忠台的家给农会分了,水老大跑来给弟弟通信:“该吃的吃,该花的花,家业子这东西,挣下是个祸。”水二爷偏偏不领情,气得打气得骂:“你连个家也护不住,还有脸跑来跟我说三道四?”对于水老二,哥哥水老大十分不解:“你还苦个啥呀,没见过这么当财主的,起五更睡半夜,到底你是财主还是长工? ……就知道个巴挣,巴挣给谁哩,巴挣得再多,也是人家的。”

听了这话后,水二爷的反应是:“这天早上,吴嫂端来的却是两样饭。水二爷的照样是酥油茯茶糖泡馍,递给水老大的,却成了白开水,馍也不是白馍,而是眼下帮工们都不愿吃的粗黑面饼子。”当已经成为东沟农协组组长的老五糊走进水家大院来跟水二爷做工作时,水二爷愤怒的身子抖得厉害:“大户,大户咋了?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是老天爷闭着眼睛给他的?……家业子是一步步挣的,苦的,是几辈子的人汗珠子换来的,不是拿绳子捆来的!”

水二爷在血灾面前是能挺住脊梁的硬汉子,高高在上威严尊贵的水二爷一次次被劫难推到深谷泥沼中,他在不可预料的命运和世道面前显得那么的渺小和无助,困惑无助的取舍两难间他使出的是破釜沉舟的惊骇之举。当漫山遍岭的中药给水家大院和青石岭描绘出一副诱人的前景时,一场飞来的横祸降临在水家大院。冯传五带着荷枪实弹黑压压一大片兵娃把水二爷拿绳捆了起来,把水二爷藏在地窖里辛苦一辈子挣下的白花花的银子连窝端了!灵魂出了壳的水二爷被软禁了几天后从惊乱之中醒过神来,软禁期间三小姐水英英因为药师刘喜财的拼死相救才没被冯传五糟蹋了。银子没了可以再挣回来,命疙瘩的女儿毁了可就全毁了!醒过神来的水二爷狠狠心做出了惊人的决定,他要把自己的三女儿小姐水英英下嫁给拾粮。拾粮可是斩穴人来路从大街上拾来的不知道爹娘的长工啊!这样的决断只有他水二爷才能做得出!及至宽厚有为的拾粮成长为一代药师给水家大院撑起一片天的时候,事实证明水二爷招婿的决定又是多么的有眼光!青石岭大草滩的药材给水家带来了滚滚不断的银子,也给水家带来了一窝窝的劫难。“凭他的感觉,一场恶战正在酝酿着哩。以前是自家人打外人,这药,明着给国,暗着给共,反正都是给了自家人,撕破脸打破头的事谁也不想发生……难就难在这里,到时候,你这药给谁?给谁都是错,稍稍不慎,你就是头一个挨枪子的!” “水二爷越想越怕,越想越觉这药不能留,必须得毁掉,毁个干净。毁干净了我不就是一个水老二,你能咋?”劫难和风暴之中想明白了的水二爷表现出的是超乎常人的果敢和气魄,毁个干净表现出的是怎样的一份凄绝与苍凉!

水二爷这个复杂丰厚的人物在这部浸透凉州、古浪风土人情和民俗民风的经典乡土小说中是熠熠生辉的,小说本身也因为水二爷等性格迥异感情饱满的人物形象而折射出独具一格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