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一朋友所在单位浅阅读杂志《问道》创刊,向我约稿,写一篇关于中国文化方面的文章。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写写《周易》。至于题目,仿效梁漱溟先生的《解一解中国文化之谜》,写了这篇《解一解〈周易〉之谜》。当然,毛头小生竟然写这么大一个题目,实在是不自量力,但总归代表着我对于《周易》顿悟式的理解,希望能对网络上的朋友有所启迪。全文节选自拙著《读国学用国学——到中华文化的源头寻找智慧》,略有修改。全文以《周易原来如此简单》为题,发表于《问道》第一期。
一说起中国人的智慧,一谈到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一听到“国学”这两个字眼,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儒家和道家,脑海中浮现的是老子和孔子。的确,孔子是儒家文化的代表,老子是道家文化的鼻祖,而正是这两种文化,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沿革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正所谓“入乎儒,出于道”。然而,我们似乎忘记了,儒家和道家的观点尽管不同,一个讲“入世”,一个讲“出世”,但他们所运用的方法、思维的模式却是相同的,即都是一种阴阳观。无论是儒家的“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二十七章》),还是道家的“万物负阴以抱阳”(《道德经·四十二章》),都是基于“一阴一阳谓之道”(《易传·系辞》)的基本观点得出的,而后者正是出自《周易》。
“一阴一阳谓之道”概括了《周易》全部的秘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周易》打造了中国人的思维模式和思维习惯。什么是思维模式?按照心理学的解释,思维习惯就是遇到问题该如何去思考;遇到困难,该如何去解决。它关心的不是思考什么(What to think),解决什么,而是如何思考(How to think),如何解决。正是有了《周易》的影响,我们中国人的思维直到今天还是 “阴阳鱼”式的,从来也不是直来直去,而是讲究迂回进入、张弛有度、过犹不及、以退为进、物极必反、月盈则亏、内方外圆、否极泰来……
今天,我们一直在强调“中国式的智慧”、“中国式的领导”、“中国式的管理”,这些带有浓厚“中国特色”的东西的魅力在哪里呢?我认为不是世界观,而是方法论。就是说,我们中国人思考问题的角度很独特,处理问题的方式很新颖,解决问题的途径很“怪异”。而这种思维模式正是《周易》给我们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思维模式就是这里的“渔”,它要让我们学会怎样把“鱼”钓上来。
《周易》在国学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说到儒家经典,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六经”。说到道家经典,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三玄”。“六经”是什么?《易》、《书》、《诗》、《礼》、《乐》、《春秋》。“三玄”是什么?是《易经》、《老子》和《庄子》。“六经”和“三玄”都是古人的必读书目,是经典的教科书,读书人的必修课程。而《周易》呢?在“六经”中排在了首位,成为了“群经之首”。在“三玄”中,《周易》也排在了首位。看来,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把《周易》看作了进入本门学问的敲门砖。所以说,了解中国的文化,《周易》不可不读,不可不晓。清朝的大学士纪小岚在编纂《四库全书》的时候,经过反复思虑,还是把《周易》放在“经部”的首要位置。因为《周易》代表了“中国式的思维”,渗透到了文化的各个领域。中国人的人生、交际、谋略、兵法、管理、政治、中医、艺术,无一不打上了《周易》的痕迹。翻开《论语》、《道德经》、《孙子兵法》、《黄帝内经》、《鬼谷子》,我们都能从中嗅到《周易》的味道。难怪纪小岚在《四库全书总目纲要》中说:“易道广大,无所不包,皆可引以为说”。
那么,《周易》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呢?它到底给了后人什么启迪,以至于幽深发微,解读者纷至不绝,后来者皓首穷经?它难道真的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分寸上熄灭,又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它难道真的是那个永远带着一层神秘面纱的女神,不断向我们招手,又将我们拒之于千里之外?
所以,我们就要解一解《周易》之谜。
从占卜到文化
《周易》是古代一部占卜吉凶的书。说得通俗点,就是用来算卦的。算卦,算卦,就是通过卦象占卜吉凶。传说《周易》起源于伏羲所作的八卦,而后来的周文王从八卦又推演出了六十四卦。“卦”的基本单位是阴阳两爻。“—”代表的阳爻, “- -”代表是阴爻。通过两爻的合成和重合演变出不同的卦象,然后再从卦象看出吉凶。用三个这样的符号组成八种形式,叫做八卦。八卦互相搭配又得到六十四卦,用来象征各种自然现象和人事现象。下面我们看一下八卦的卦象:
乾:乾三连 坤:坤六断 震:震仰盂 艮:艮覆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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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离中虚 坎:坎中满 兑:兑上缺 巽:巽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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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离中虚 坎:坎中满 兑:兑上缺 巽:巽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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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每一卦都有自己的形状,称之为“卦象”,而每一卦又都有自己的含义,称之为“卦辞”。卦辞就是对卦象的解释,是通过卦象推演出来的,包含着关于吉凶的看法。据说伏羲演八卦的时候,用的是蓍草,根本没有文字,只能靠一双眼睛看(仅有其“象”,未见其“辞”)。直到文王演六十四卦的时候,才配上文字(辞)。古人在遇到无法解释或者无法解决的事情,对未来的事情无法掌控的时候,往往通过演卦来预测吉凶。卦象吉,证明这件事可以干;卦象凶,则证明这件事不能干,要有意识地去规避。
占卜,在今天看来估计是封建迷信,但在古人眼里,却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据说古人演卦有很多规矩,必须先斋戒,吃素食,还要沐浴,洗个澡,毕恭毕敬地去演卦。整天吃肉,身上脏兮兮的,演出卦来肯定不灵。而且,你不能碰到个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去演卦。比如,你今天家里丢了一只鸡,就不能靠演卦推算一下自己的鸡被谁偷去了。只有遇上大的事情,才能透露天机。否则,就会遭遇厄运。
进一步说,吉凶也不是那么好判断的。并不是说,你只要演出卦来,吉凶就立即判定了。如果你这样想,就太低估古人的智慧的。其实,通过推演卦象的方式来判断吉凶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卦象的含义不仅一个,它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随着所占卜的事情的不同,显示出来的含义也千差万别。就拿“乾卦”来说,表示事物的时候,它代表的是天;表示数字的时候,它代表的是一;表示方位的时候,它指的是西北;表示五行的时候,它代表的是金;指四季的时候,它表示旺于秋,衰于冬……总之,一个卦象最起码有十几种含义,在占卜的时候,就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综合考虑一个卦象的具体含义。正所谓“随时而变,因地而化”。
看来,演卦真是一件非常繁琐的事情,绝非简单地判断吉凶那么简单。如果仅仅是预测吉凶,寻找一种概率,我们的祖先何不找一个更简单的方法,比如投硬币。把一个硬币投到空中,落地的时候,正面表示吉,反面表示凶。这样岂不是更简单?何必还那么繁琐地去演卦?就拿今天来说,一个人如果很罗嗦,喜欢牵强附会、捕风捉影,传小道消息,我们就说这个人很“八卦”。
而实际的情况却是:我们的古人采用了一种最为复杂的方式进行占卜,绝非投硬币那么轻便。站在经济学和管理学的角度看,成本是在是高,代价实在是大,而且还充满着不确定性,所以又是不科学的。我们来看,两爻形成八卦,八卦又演出六十四卦,彼此相互依存,又生生相克,构成了一个无限循环的封闭系统。况且,每一个卦象的含义又不确定,必须结合地点、时间、所要占卜的事情等各种因素揣摸卦象所蕴含的义理,推测其中的吉凶。这真是一门极其深奥的学问,很难学会,即使告诉你了占卜的规则,你也未必能够推测吉凶。就像金庸小说中的武功秘籍,你得到了也没有用,因为你看不懂。所以说,《易经》真是一部天书,是真正的秘籍。这门“手艺”根本不用去申请专利,因为旁人很难剽窃,剽窃过来也是乱码。你如果妄加揣摩,就会走火入魔。
所以,《周易》的魅力根本不在于占卜,而在于其占卜的方式。占卜,我们可以说其是封建迷信,但这种通过演卦来占卜的方式和方法却是中国人独特的发明。而正是这种方法,才构成了中国文化和智慧的源头。随着历史的发展,《周易》中占卜的内容越来越边缘化了,人们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命运能够被“算”出来了。正如荀子所说:“好为《易》者不占”。意思是说,那些对易理很有研究的人对占卜吉凶、预测未来没有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阴阳之间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演变。那些痴迷于占卜的人,是“巫”,也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巫婆。而真正的思想家,哲学家,则是要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从占卜的表面形式下洞察到天地万物生生不息、推演变化的哲理。这种哲理,就是我们的文化经常说的“道”。正如孔子所说:“在表面上看起来,我和史巫这些人没什么区别,都在那里推演卦象。但我们的目的是不同的:史巫是为了占卜,凡事必占,而我则是通过演卦的过程来求德。我和史巫是同途但殊归。”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周易》却是一部占卜的书,但它的意义又不止于占卜。它反映的是古人对于世界的一种尝试性的解释,对自然、社会、人生的一种合理性的回答。它代表着我们祖先的一种信仰,一种思维,一种智慧。绝对不能用“迷信”、“糟粕”这样的字眼一并否定。其实,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东方,古人都在以各自的眼光观察和打量这个世界。打量的方式不同,观察的角度不同,也就形成了不同的文化,推演出了不同的文明。
从两性到阴阳
我们上面说了,无论是八卦,还是六十四卦,它们的基本单位都是阴阳两爻。卦象都是通过阴阳两爻之间不断地变换组合而形成的。所以《易传》中说:“观乎阴阳而立卦”,“一阴一阳谓之道”。看来,要了解《周易》中的秘密,“阴阳”绝对是不能绕过去的字眼。正是由于我们的祖先一开始就设立了这么两个相反相成的基本单位,通过卦象来解释世界的模式才得以形成,中国人“阴阳式”的思维才得以铸造。
但是,说到这里,仍然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为什么在所有的古代文明中,只有我们的民族选择了这种思维模式?这是纯粹偶然的吗?就拿西方的古希腊文明来说,当我们的祖先用演卦预测吉凶的时候,远古的西方人却正在痴迷几何学。其中的差异又如何解释呢?到底是什么给了古代的思想家灵感,让他们想出了用“阴阳”来解释这个世界呢?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要搞明白。否则就不能对中国文化有深刻的体认。
说到阴阳,我们还是要回到阳爻(—)和阴爻(- -)。前者不过是从后者抽象过来的概念。那么,阳爻(—)和阴爻(- -)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要回到这个问题,我们还必须回过头来看看伏羲是如何把八卦推演出来的。毕竟,他才是《易》的发明者,是中国文化的老祖宗。
伏羲氏又称包牺氏,他对人民的贡献是很大的,而最大的贡献就是创立了八卦。据司马迁在《史记》记载:伏羲的母亲名叫华胥氏,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有一天,她去雷泽郊游,在游玩途中发现了一个大大的脚印。出于好奇,她将自己的脚踏在大脚印上,当下就觉得有种被蛇缠身的感觉,于是就有了身孕。而令人奇怪的是,这一怀孕就怀了十二年。后来就生下了一个人首蛇身的孩子,这就是伏羲。
传说在伏羲生活的远古年代,人们对于大自然一无所知。当下雨刮风、电闪雷鸣时,人们既害怕又困惑。天生聪慧的伏羲想把这一切都搞清楚,于是他经常站在卦台山上,仰观天上的日月星辰,俯察周围的地形方位,有时还研究飞禽走兽的脚印和身上的花纹。《易传·系辞》中是这样记载的:
古包羲氏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进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
伏羲“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肯定是在自己和天地万物、飞禽走兽身上发现了某种共同的东西。正是这个共同的东西,给了伏羲灵感,他才创作出了八卦。我想,当时的伏羲可能非常兴奋,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发现了天地万物运转变化的大奥秘。
“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就是先关注自己,然后才去关注外面的世界,把在人身上发现的东西类比附到外在的天地万物上去。这也就是所说的“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在这个问题上,西方人恰恰相反,他们是先关注外面的世界,最后才关注自身。《圣经》中所讲的“上帝创世”的故事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上帝用七天的时间创造了整个世界。先是创造了天和地,后来又创造了光、空气、日月星辰,最后才仿照自己的样子造了人。《圣经》中讲的这个故事影响深远,以至于古代的西方人在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内没有关注人自身。直到苏格拉底喊出了那句“认识你自己”的箴言后,这种状况才开始转变。
那么,伏羲发现了什么?
我说出的答案可能会让读者大跌眼镜:他发现了两性之间的交配!
让远古的西方人感到惊讶的是天上那灿烂的星空,让我们的祖先感到不可思议的则是人类自身的繁殖,即两性交配——怀孕——孕育出新生命的整个过程!
你没有看到吗?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通过本能式的性行为使女人受孕,随即一个新生命就这样诞生了!这个新生命的诞生,不是通过别的东西改造出来的,也不是从别的东西中移植出来的,而是从“无”到“有”硬生生的创造出来的。孕育生命这样的事情,对我们今天的人来说估计太不稀奇了,可是不懂生理学的古人却是感到万分的惊奇。所以,他们感慨地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谓之易”。(《易传·系辞》)还有比创造新生命更大的“恩德”吗?这简直就是造物主的神奇!就像把一粒种子埋在土地里,它在合适的土壤里生根、发芽,长成禾苗,开花结果。男女交配的秘密就在于此,下面我们简要地分析一下其中所蕴含的基本思路:
1、男人和女人性别是对立的,但又彼此互相依存。没有男人,也无所谓女人,反过来来说也是如此。
2、男女不能互相替代,男人不能替代女人,女人也不能取代男人,各自有着自己的独立位置。
3、男女性别又是相反相成的,只有男女的结合才可能有生殖行为,才可能有“生”。
男女之间本能式的交配行为,给了伏羲莫大的灵感(钱玄同、郭沫若两位先生甚至断定,《易经》中阳爻“—”和阴爻“--”代表的就是男女生殖器)。也正因为此,伏羲推演八卦的基本单位是阴阳两爻。估计在他看来,有这两个基本的单位就够了,完全可以演化整个世界。因为阴阳两爻相生相克,彼此交合,就会产生“生”的能力,而“生”出来的东西还能继续“生”,这样就能无限地延续下去,就是“生生谓之易”了。
这就是《易经》中表现出来的思维模式。有人说,中国的文明是黄色文明,中国的文化是生殖文化。可谓一语点中要害。我们的祖先正是在男女交配的过程中发现了“万物负阴以抱阳”的奥秘,在受孕生殖的现象中总结出了“生生谓之易”的道理。17世纪,中国的伏羲八卦吸引了一个德国的科学家莱布尼茨,他研究来研究去,发现八卦的阴阳两爻很有意思,他把阳爻作为零,把阴爻作为一来研究,然后,发明了二进位制数学。而正是这种二进位的数学,成为了我们今天电脑技术的理论基础。
从有穷到无穷
阴和阳,不多不少,就是两个元素。但是,就是这两个元素,就可以推演这个世界的生生不息的变化,真是神奇的不得了。正如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以抱阳,冲气以为和”。在《周易》的世界观里,最终支配这个世界的,不是上帝,也不是佛祖,而是阴阳这两个基本元素。“一阴一阳谓之道”,阴,不是道,阳,也不是道,唯有阴和阳凑到一块,才是道。道,正是通过阴阳来显现的,离开了阴阳,道就成了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说“离开阴阳更无道”。
阴和阳的结合,形成的即是“易”,而“易”表现出来,就是“周”。而这,正是“周易”这两个字的含义。
按照传统的说法,“易”有三义:简易、变易、不易。别小看简单的六个字,可让我们的古人伤透了脑筋,因为不知道这三个词啥意思。这里的关键是如何理解这里的 “易”字。我们知道,在《古汉语辞典》里,“易”有双重意思:1、变化;2、容易。这就是中国文字的魅力,一个同样的字可能有不同的涵义,而且按照哪一种涵义讲都可能说得通。起先《周易》、《易经》、《易》,西方有人翻译为The Book of Change,意思是“讲变化的书”。但是“易”不但讲“变易”,也讲“不易”,或者说是讲“变易的不易之道”,这里的“不易”是指“不变化”,还是指“不容易”呢?西方人糊涂了,到最后干脆不译,就直接用汉语拼音“Yi Jing”做书名,算是“易”的一种巧译。结果让我们大开眼界的是,这种“不易”又做了一次语言游戏:不译,不易,是译,是易。
依笔者看来,这三个词应该区别对待,不能等同视之。“简易”中的“易”应为“难易”之“易”。所谓的“简易”就是简单、容易的意思。所谓的简单,是说全部卦象都由阴阳两爻构成,构成单位是简单的。不就是一个“—”、一个 “--”,有什么难的?略微看一眼,大部分人都能有一点肤浅的认识。也就是说,入门并不难。所以说,“易”的第一要义就是“简单、容易”。
可是,你再深入研究下去就会傻眼,因为就是这么两个简单构成单位却演绎出了无穷无尽的变化。最能代表《周易》智慧的是围棋。围棋就是由黑子、白子构成的,游戏规则也很简单,就是围子。因为简单,所以入门很容易。可是,你如果真正钻进去,你就会发现,就是黑白两子,却能走出无穷尽的棋局,真是变幻莫测。这才是高智商的游戏。而且所有高智商的游戏都满足了这两个基本条件:一是构成单位简单,二是游戏规则容易把握。但正是这种所谓的“简易”后面蕴含的却是汹涌澎湃的风浪。在这一点上,象棋就逊色很多了,不仅构成单位多,包括车、马、象、炮、卒,而且游戏规则也比较麻烦,所以它玩出的花样就远比围棋少的多。
所谓的“变易”指的则是一切皆变,永无止境。在这里,你看不到任何现成的东西,也找不到任何支点,看到的只有此消彼长,潮起潮落。一切都在变化中产生,一切又都在变化中消亡。宇宙中的一切现象变化,无不是相互对应的阴与阳的作用。一切事物都存在着相反相成的两个方面,有阴则有阳,有失必有得,有刚则有柔,有积极的一面就有消极的一面……既相互对立,又和谐统一,此消彼长,此长彼消;而事物的运动、变化、发展则无不是因为阴阳交互作用而致。这就是“道”,是宇宙的大规律,是我们认识一切事物的钥匙。这个天地之道,生生不息,周而复始,这就是“易”------不断地变易。所谓“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易传·系辞》),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所谓“不易”,更好理解了,就是“不容易”。怎么说“不容易”呢?就是说,即使你知道了阴阳之间是相生相克、变化无穷,也无法把握其中的奥秘。正如我们在前面所说的,卦象不仅代表事物,还代表四时、四方、五行。含义多重,使得破解卦象的确切含义变得扑朔迷离。正因为此,《周易》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皓首穷经地去研究,更不知道耗尽了多少高智商文人的脑细胞。因为你不论怎么钻研,都会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周易》成了一个打不开的黑箱,永远也无法把里面的奥秘全部穷尽。它就像蒙娜丽莎脸上的那一丝微笑,从不同的角度看,都会有不同的感受。这就是智慧的魅力,艺术的魔力。《史记》中说,孔子读《易经》曾经“韦编三绝”(编连竹简的皮绳断了三次),可谓痴迷。即使这么用功,孔子还认为自己没有搞清楚其中的奥秘,仰天浩叹地说:“假我数年,五十而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
南怀瑾先生也说,读《周易》最好不要夜里读。因为夜间一读《周易》,一夜不能睡觉,越研究越没完,一个问题找到了答案,同时又会发现另一个新的问题,这样不断发现问题,发现新的道理,研究下去,不知不觉,就到天亮了。“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已多时。” 一个春天过了都不知道的情景。为什么时间过去了都不知道?痴迷而已。
简易、变易、不易,原来一切皆在“易”中。
从始点到终点
说完了《周易》中的“易”,下面就来说一说《周易》中的“周”。一个“易”已经让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又出来个“周”字。和“易”字一样,对于这个“周”字的理解也是众说纷纭。看来,要真正理解《周易》,还要在“周”字上费一番脑子。
有人说“周”字指的是周朝。唐人孔颖达就是这么认为的。他认为,《周易》中的“周”不过是一个地理—时间概念,意为“周朝所著之书”。但汉朝的郑玄不这么认为。郑玄说,夏朝、商朝、周朝都有自己的占卜著作。夏朝的是《连山》,商朝的是《归藏》,周朝的是《周易》。但我们现在见到的只有《周易》了,夏之《连山》和商之《归藏》均已失传。但这里的问题是:《连山》和《归藏》都不以朝代命名,为什么《周易》之“周”字偏偏要解释为“周朝”呢?所以,郑玄认为,《周易》之“周”不是一个时期概念,而是由这本书的精神实质所决定的。它传达了《周易》中的另一个思维特征——周而复返,循环往复,流动不止。
郑玄的解释可能更合理一些。中国文字的多义,即是它的魅力所在,也是错讹横生的根源。幸亏中国人学会了不去“较真”,对是非没有过多的执著。否则,只会自讨苦吃了。“周”字何解?我们可能只能倾向那种更合理的解释,除非有新的出土文物证明这种解释是错的。何况后来的很多著作都是这样评价《周易》的,正如《易赞》中所说的:“《周易》者,言易道周普无所不备”。
《周易》最终还是落在了“易”和“周”两个字上。如果说“易”强调的是“一切皆变”的阴阳互动,那么,“周”体现的则是首尾相接的圆形结构。其实,六十四卦的卦象早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六十四卦本来就是循环往复的封闭系统,即从乾和坤(见上图)这一最简单、最直接的矛盾开始,经过不同的组合和变换,最后到既济和未济两卦完成。但令人深思的是,这一过程的结束恰恰是另外一个过程的开始,因而六十四卦的最后一卦叫做“未济”。意思是说,这还远远没有结束。这也是在提醒我们: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开始了。
正如上面的那个图形,六十四卦并没有一个线性的先后顺序,而是在各自的位置上组成了一个首尾相接的圆形结构。这个圆形结构,也就是“周”,即周而复始也。所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易传·丰》),所谓“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易传·系辞》),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易传·系辞》),所谓“方以智,圆而神”(《易传·系辞》)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这是我们中国人讲得“圆圈”。西方人也讲“圆圈”,但含义却是大相径庭。
很多人估计都听说过芝诺的“圆圈悖论”:圆圈里面是自己已经知道的知识,圆圈外面是尚不知道的知识。圆圈画得越大,圆圈里面的范围也就越大,表明你知道的知识越多。可是,圈外的范围也会相应地增大。由此,芝诺得出的结论是:你学到的东西越多,不知道的东西也会相应地增加。
芝诺把学习知识看作画圆圈,充分凸显了西方人的外向扩张型思维。他们总是想把圆圈画得更大,把自然界所有的奥秘都装到自己脑子里。于是,西方文化的发展总是超越性的、批判的、直线的,任何一种学说的兴起,任何一个观点的提出,都是通过否定自己前面的学说、批判自己前面的观点进行的,所以一浪压过一浪,一浪盖过一浪,看到的字眼多是“批判”、“批评”、“否定”。无论你是大思想家、大科学家还是大艺术家,都逃脱不了被否定的命运。康德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地位极其高,被誉为一个承前启后的人物。但他却这样评价自己:“尽管后人不能绕过我,但他们一定能超越我”。
这是西方人的思维。而我们的中国人的思维呢?中国人的思维不是否定的,而是守成的;不是超越的,而是向源头回归的。先秦文化是我们中国文化的源头,可我们从来就没有走出先秦,每一次创新都必须回到源头,到那里寻找创新的灵感。
比如,孔子的《论语》,历史上读了几千年,今天还在读,还在挖掘它的新意,而从来没有人去彻底否定它。老子写了一本《道德经》,一共才5000多个字,可是他的后人总是“微言大义”,从中寻找发挥思想的灵感。《庄子》就是借《道德经》发挥出来的,《孙子兵法》好像也是从《道德经》引申出来的。
后来,有的人总觉得经典不能误读,所以要为六经作“注”,后人觉得作“注”还不够,于是又为“注”作“疏”;“疏”还不够,后人又作了“索引”。所以,中国人的“较真”精神没有用到探索自然界的规律上面,而是用到了考证、探微经典上面了,从而形成了影响深远的“我注六经”的传统。我们有一个成语 “皓首穷经”,就是从这里来的。很多人研究六经,劳心费力,头发都白了。
也许在国人的意识里,经典和圣人已经把“天下至理”都已经说完了,正所谓“以不言为教,无为为君,绵绵若存,物得其真”。而我们要做的,就是领会圣人的意图,体味经典的含义,而从来没有反思圣人和经典是否说错了。正是这种“我注六经”的思维取向,正是这种“皓首穷经”的探索精神,使得中国人的思维表现出了极大的守成性,从古到今形成了一个走不出的圆圈。
这种“反求诸身”的思维模式,所带来的缺憾就是扩张性思维的欠缺。这可能是中国没有发展出科学技术来的潜在原因,也是中国近代闭关锁国的内在根源。直到今天,我们读小说、看电影,总喜欢看的是历史剧,像历史学习智慧和做人的道理,而不像西方人,喜欢读探险记,喜欢看科幻片。他们总想到未知的领域里寻找新奇,总想到陌生的地方欣赏风景,而我们总是在守住源头,牢牢地抓住经典,在回旋式的思维中重新获取生命的意义,点燃思维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