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这只“中国结”


     

春晚这只“中国结”

 

关于“中国结”的来历,有各种靠谱或不那么靠谱的考证,比如源自上古时代的“结绳记事”,或某位身世无考的和尚,用“一根绳”、“一个结”表达一心向佛的虔诚等等。但距我们最近而又最可追溯的来源,恐怕还是传统华服上的盘纽,或旧日佩饰上的缨络。至于把一个日常生活中的饰物,升格为带有“中国符号”意味的“中国结”,却绝对是最近几年才发生的文化事件。那些铺天盖地地出现,且经常被放大到惊人规模的“中国结”,俨然已经在一个更广泛的文化重建工程中,与“唐装”和“中国红”、“中国金”等视觉符号一起,形成了一整套全新的“中国LOGO”。

与有形的“中国结”相对应,央视春晚则是一个无形的“中国结”,同样扮演着“中国LOGO”的全新角色。这种脱胎于以往单位联欢晚会形式的电视节目形态,在一个文化氛围相对真空的时代里,借助央视的垄断性强势传播,逐渐被塑造成十数亿华人共同瞩望的“非物质文化图腾”。日渐形成固定模式,且愈发夸张、极致,以热闹、绚烂、华丽、铺张为特征的“春晚美学”,已经成为全球华人最为熟悉的节庆符号。

从一个质朴温馨的联欢晚会,演变为绚烂铺张的屏幕狂欢,显然是一个复杂而曲折的蜕变过程。屏幕上下、会场内外的复杂互动,共同把一家电视机构的一台晚会,便结成了纠结缠绕的“中国结”。只有在这个基础上,十几亿人同看一台节目这种违背传播规律的电视奇迹,才可能延续了20多年。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才可以解释“年年春晚年年骂,年年骂完年年看”的纠结。在一个不断感叹“年味”淡薄的年代,被编导们日渐熟练地集聚和放大了所有喜庆元素的春晚,成了迄今最具“普天价值”的“年味剂”,均匀地播撒在数亿个家庭的厅堂和餐桌。尽管越来越多的人对春晚表达出厌弃之意,但至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另外一个能被同样多的人所普遍接受的“新年俗”,可以替代春晚在如今社会的地位和作用。不妨设想,如果哪天央视果真虚心纳言,接受舆论的建议,将春晚回归初创时的质朴,恐怕在全球华人中引发的不适和抗议,比眼下对春晚品质的非议更多。

可以确信,在全世界范围内,再没有任何一种文艺演出形式,能像春晚这样,与十数亿观众的情感紧紧缠绕在一起,成为世界最大群体的最重要节日中最具标志性的文化符号。而春晚逐渐被图腾化的过程,就是中国人重新发现、塑造、确认自身文化形象的过程。同样可以确信的是,在全世界范围内,再没有一个国家或民族,有着我们这种重新再造文化形象的迫切需求。正如尽管改良得极其拙劣,但勉强能够表征“中国人”形象的“唐装”,依然迅速地被饥不择食的国人披挂上身,以表达出走多年之后终于认祖归宗的郑重。而伴随着一个由表及里的必然过程,对国学、孔子乃至中国历史的重新“发现”,都成为一连串的文化事件,毫不意外地接踵而至。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变化。100多年来,即使是“全盘西化”与“中体西用”的争论双方,其实也就“必须全面描摹西方,才能走向现代和强盛”的“必由之路”达成了共识。在这个背景下回望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一波接着一波的,对一切“旧文化”挫骨扬灰式的毁弃,就大致可以从不可理喻的疯狂中,看到试图全面改变民族文化基因的强烈冲动,和屡试不成之后失去耐心的焦虑甚至疯狂。而在如此焦虑了百年之后,中国人终于开始对以往的共识有所反思,并逐渐相信从根本上改变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返身在传统文化中发掘文化资源,以延续刚刚启程的强盛之路,就变得顺理成章。如果对改革开放做出历史总结,则经济的快速发展固然足可骄傲,但为上述文化心理的转变奠定了基础,才是最伟大的成就。只有在逐步走出“落后挨打”、“穷则思变”的危机和自卑之后,对自身文化基因的怀疑和否定,才可能告一段落,并开始一个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的重建过程。

只是,我们曾经那么决然和彻底地,一遍复一遍地捣毁和践踏过自己的文化祖坟,在这片废墟之上能翻捡出什么,其实是可想而知的。把一个从来不能登堂入室的绳结升格为“中国结”,已经是资源匮乏前提下最具想象力的文化创意。在这样的背景下,看春晚这只无形的“中国结”被编结成如今这模样,也就不觉意外。不管观众对每一届春晚的每一个细节有多少批评,只要它作为“非物质文化图腾”的功能尚未完结,它就不能不充满纠结地继续延续。何况,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或多或少地亲身参与了“春晚美学”的创立,当它变得越来越让我们无法忍受的时候,我们有必要通过对它的批评,审视一下我们曾经的口味和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