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还是像以前一样嬗递轮回,光阴也像以前一样一去不返。这样转瞬间就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第二十个年头。
当北京城还在月朗星稀的冬晨里酣睡,胡萝卜就把今天需要卖完的商品——菜一股脑儿搬上了脚力三轮车。他一面披好御寒的大衣,一面如数家珍:白菜、菠菜、芹菜、油菜、韭菜、香菜、苦菜、卷心菜……应到八十二,实到八十八。胡萝卜如同阅军一般清点了自己的菜,摒办完毕,便径自去跟老婆道别。
“芳儿,把咱娃儿照看好。”胡萝卜切切地说,“菜一搞定我马上就回来,等我吃饭,啊?”
“这么早就走么?”
胡萝卜看清楚老婆的目光,分明闪烁出一种哀怜,而且,老婆瘦了,脸蛋也不比原前红润和光泽了。胡萝卜用更加爱怜的神色盯着老婆:“不走不行。再迟——没好摊位不说,撞上‘黄狗子’又纠缠不清,又罚钱。”
老婆没再吭声,只待胡萝卜起了身才嘱咐道:“回家时别忘给咱娃儿买包豆奶。”
胡萝卜应了一声,便推车走到街上,走一个时辰方到菜市。
这时太阳刚刚出窝,菜市里已挤满了人。胡萝卜庆幸觅了个好摊位,待太阳冒花,买菜的人便愈挤了。蓦然,一辆红色奥迪在人群中穿梭着驶到胡萝卜面前,停下了,门子开了,走出两个人。
胡萝卜把心提到颈上,揉着睡眠不够显得瞌睡点盹的眼睛,惊呼道:“豆,豆!……豆芽菜?!”
“咋,连老同学都不认识了啦?”豆芽菜打趣说,“啥时来了这么大雅兴到这来卖菜呀?”
胡萝卜苦笑着,嘴上好像有很多话但一时没了头绪,只是说:“一言难尽啊。想当初学不甚强勉强找到了活干,但工厂却关门了——谁知道呐,现在参了菜行倒也自在……连肚子也空自在了哈。”
豆芽菜见他如此说,便中止了玩笑,向他介绍说:“这是我老公,在法院任副院长,有困难我们帮你。”后来是副院长白净的手掌握过来。
胡萝卜也伸手,却瞅见自己被菜泥染满了的双掌,刹时便像炮烙一样地缩回手,赔笑道:“好好好,法院的好哈,能为咱主持公道。”胡萝卜仍旧往年的贫嘴。
三人谈得正酣,又一辆宝马泊来,原来是鸡旦家小两口!胡萝卜赶忙迎上:“哎哟,是什么风把鸡旦给吹来了?”
“哼,你们聚会,却不通知我一声么?”鸡旦没好声气地抱怨说。
豆芽菜过来解释:“大家都是不期而遇嘛!再者,通知你——恐怕你没全球通呀!”
鸡旦急了,忙匆匆地解下腰间的玩物,一连有三四个,是胡萝卜所未曾见到过的新款式,他想那便是传说中的洋品牌、洋玩意之类罢。
鸡旦掂着一串玩意儿,突然像彻悟了什么:“唉唉,忘了告诉你们号码了。”接又道,“这样吧,咱们今个儿凑巧,该好好聚聚,喝个痛快?”
“旦子可别喝多了,再烂醉如泥,晚了就别回家来!”
胡萝卜看得出,鸡旦夫人是个有手腕和有嘴巴的人。她半说半笑的语言多像为自己打点家务的芳儿。其实,自己的老婆也有这样的天赋,她敏捷的头脑和明亮的眸子曾经在第一时间打动了他。可惜工厂不景气,下岗厄运难越,又跟了他一个“学不甚强”的人……胡萝卜冥想着,将疚悔埋下肚里。
这时又听鸡旦娓娓地说,“你们知道吗,米线考上了人大,又娶了一个北大的媳妇,真是天仙配呀。还好,我也是刚刚在家里有了人管,安排我去当了部长。”
“你当了兵?”豆芽菜探问。
“不不,是那个小卖部的部——”大家哗然。
胡萝卜多少为有此聚会而欢悦,但想起老婆要为自己吃饭焦急久等的事,便将鸡旦的宴请婉拒了,目送两只小轿车的屁股冒一阵烟走了。
胡萝卜生意不错,不久菜已售完。他到邻近的商店为孩子卖了一包维维豆奶,是他以为最最实惠的,随后就蹬车回家了。
途中,胡萝卜又忆起方才故友重逢那一幕,甘饴中升起无限的缺憾。豆芽菜成了高贵门第的媳妇,米线娶了北大的意中人,连当初的邋遢后生鸡旦也有了贤妻,办成了食品加工厂。
唉,人啊人……
胡萝卜又瞥见车兜里的维维豆奶,想起家里嗷嗷待哺的儿子,脚下的车子,不由得加快了。
朝花夕拾·此文写于世纪之初第一年的岁末,神似文学青年。
原载2001年12月胡进主编的《晨曦》双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