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评视野中的《猎人峰》解读(张贺楠)


生态批评视野中的《猎人峰》解读

张贺楠

 

发轫于上个世纪80年代的生态文学思潮进入新世纪已经走过了30个年头。生态文学承续了“五四”启蒙精神,直指自然被戕害、自然与人类关系的疏离以及探寻人类终极诗意家园所遇困境的现实,作家身上深重地历史责任感、使命感赋予了作品深邃的批判意识和悲剧性地审美意蕴。陈应松的“神农架”系列小说《猎人峰》,是对传统秀雅、静谧的田园诗风的一种断裂,那些明丽、清朴、醇和的景致被理性地屏蔽,在残忍、凶险、仇恨、精神紊乱、诡谲怪异的深山丛林中,一个韧劲、力道脱凡的猎人家族怪诞而必然地崩塌场面显示了自然在被人类奴役和压榨之后强大的复仇蛮力。作家调用的黑黢黢的山岗、鬼蜮似的森林、苍苔白云般的村庄、成精了的野猪群等自然之像,是对生态文学因问题意识的制导而缺乏的审美之意的克服;作家在精神想象的磁力下铺排白云坳子的鬼魅传说,迷魂山、鬼脱岭、千年党参、神农隐水、害人的瘴气、毛冠鹿的夜视神眼……是对生态文学过于执著于现实、疏于构建独特艺术世界的反拨,作家黑洞洞的喉咙里面未及而发的是贴近心脏的热腾腾的生态情感和对文明时代中人类生命火辣辣的话语言说。

一、善与恶的对峙:对人类欲望的批判

      黑格尔说:“主观的善和客观的、自在自为地存在的善的统一,就是伦理。” [1]人类中心主义、科技理性以及现代知识时代对善的价值认定突出的表现在迎合人类生存发展的第一需要,斥责客观的、自在自为的善的渴求。反映在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即是征服和占有自然,从自然身躯中砍挖和拆卸生存资源成为人类与自然的唯一交往形式,这种野蛮抢夺、粗粝挥刀的人与自然交往关系貌似合乎人类社会道德,本质却是对自然应有伦理的僭越,在《自然历史散文》里,梭罗指出:“大多数人,在我看来,并不关心自然,只要他们活着,能得到一笔钱,他们就出卖自己拥有的大自然的那份美丽——并且许多人还只不过是为了一杯朗姆酒。” [2]小说中对国营伐木队往昔今日的叙述,对城里人偏好吃野味(熊胆、熊掌、虎骨、鹰爪、野猪肉、猴子脑)的提及,对李八棍吃“百鸟朝凤”、白娘子吃偏方兽肝的描写等等,都揭示了人类在实现了口腹之欲的满足下生态良心的匮乏。性欲的解禁与放纵是对以关注食物主题的人与自然存在模式的深层引申:作者将人与自然之间的善恶观念逼近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身体愉悦的索求和出让是欲望的高潮和道德的低谷,被性欲禁锢的人物形象的勾勒成为作者力图揭示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善与恶的对峙、吃与被吃的结局的隐喻。欲望是人之为兽的火信子,一经点燃便会直劈而去,摧枯拉朽。金牙女人为了治好自己儿子的哮喘病来到神农架讨一副野猪的心肝,委身于鲁瞎子,却又引诱糟蛋,与猎王的二儿子白中秋野合;白秀长子白大年为了换得政府奖励的媳妇,到山林中寻找为政府供献的宝物;二儿子白中秋在情人苦荞的背叛中越发地知道了钱的重要意义;为了全镇人经济收入增长担忧的崔镇长在见到小羊儿般的白丫儿时,他疯狂的肉食动物兽性发生了暴乱……

 

在猎人峰的大山穹窿之中,白云坳子的原住民和外来者身上都具有了一种山林猛兽的兽性,在与自然的博弈中兽性取代了人性中的善,无论对待森林还是同类,人比兽还要残忍、怵惕。作者寓言化、神话的苦难叙事昭示了人类兽性的显现是自然自在的善销声匿迹的历史结局,有着疯狂兽性的人正是遍体创伤的神农山林复仇的敌人:贤人隐,恶兽出。在游山捕猎、拖山逐虎的围剿中,野牲口们成了精,不仅能通人性、猜心思,还会给人下幛子。小说以野猪之间的血淋厮杀开篇,沿着野猪对家猪的施虐、对围猎的逃脱,以及大闹镇上的养猪场、卫生所和政府大院等情节进行叙述,刻画了“野猪们在田间地头寻欢作乐,拼命蹂躏报复”的场面,[3] P.126这恰恰是人类过去对待山冈万物丑恶的嘴脸和善恶价值取向扭曲的形象展览,野牲口们的反常暴虐集中展现了不可遏制、无法算计应对的自然力量可以荡涤一切的超然伟力,它被人类的兽性引领,将人类设置成攻击的目标,一方面直接导致了人类被吃的惨烈下场:“白秀老人给咬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惨不忍睹”,“全身有六十多处伤”;[4]P.284-285一方面埋下了恶的种子,在人体内植入了无法治愈的癌细胞,慢慢腐蚀人的躯体和魂灵:白娘子吃过“豺狼虎豹,麝獐鹿麂,野猪老熊,鸦雀老鹰,毒蛇石蛙”的肝,[5] P.41虽活着却好似一具干尸,兽肝兽体并没有治愈她的病;李八棍患上了“百鸟朝凤”的绝症;糟蛋得了缩阳症;白大年有强迫性神经病、妄想症、癔症和躁狂症等等。作家站在神农架的文学世界中极力渲染人与野物的兽性,描绘出以野猪为冲锋队的自然报复山民的酷烈画面,实质却是对科技理性无法透视的人类对自然应有的伦理道德魅性的找寻:“善是保存和促进生命,恶是毁灭和阻碍生命”。[6] 打匠与自然、徒弟与师傅、儿子与父亲、兄弟与兄弟、丈夫与妻子、寡妇与山民、镇长与保姆之间宗法、伦理、道德法则的倒伏,被黑熊损毁的残缺面容、被雷管炸掉的光秃秃的手、被亲兄弟抠掉眼珠的白椿、被儿子扔到深山的猎王情节足以使人对威猛绝情、阴森鬼魅的神农架产生惊悚的敬畏:“对于你,我只有崇敬,没有亵渎。” [7]P.290——这是作者灌注在血液里的,人与自然之间符合生态整体主义的伦理道德情感,“恐惧——假如她也叫敬畏,是人类的美好的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他劝诫人们:“如果人类什么都不敬畏与恐惧,为所欲为,那就是他的末日,事实上,这个时代已经来到了。 [8]

二、山与人的交锋:对神农山林的情归

 “猎人是森林中最为独特的一种生命现象,狩猎也是一种奇特的生存方式,他们演绎着森林中最为惨烈的、最为传奇的、最为暴戾的、最混蛋也最英雄的故事。” [9]小说结构和推进故事的线索是对猎人家族命运的渲染和对以狩猎文化行为体现的人类生存方式的评述,叙述的焦点是在乡村与城市两种文化视野中对狩猎行为的认知和寄寓的情感上,“狩猎是生存的第一需要,也是人精神的第一需要,尤其是在大山里。” [10老打匠白秀代表的是乡村传统狩猎文化精神,人与自然之间是相互体谅、相互忍让、互荣共生的生态情感。对自然规律和山林生命的尊重、对人的草命质地的认同是白秀这一辈猎人的基本价值取向。敬香、甩挂、请猎神、敲梆鼓、红丧月、念开山咒和收山咒、对山精回避、打野猪要循古制等等是人与神农架沟通和对话的方式,自然不仅锻造了人类生存的基本技能,成就了白秀的猎王英名,也带给了人类超越苦难的神谕,瞎眼的白椿正是在山上找到了活着的理由。与古老狩猎文化并生的愚昧、狂热、嗜血、野蛮在二儿子白中秋身上重生,为了搞到钱、得到女人他猎杀母猴和白熊,为了重获自由他做出了失传已久的阎王塌子千年榨,这个气壮山河、断子绝孙的猎具满足了他取代老猎王、获得打匠们的朝拜和所有女人追随的精神想象,对父辈代表的传统猎人精神信仰的背叛是验证自己价值的唯一途径,这种意念上的弑父恰恰是这个具有折损人寿命的阎王塌子千斤榨重现江湖所带来的恶果。

 

“我们的社会文化的所有方面,共同决定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独一无二的方式。不研究这些,我们便无法深刻认识到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而只能表达一些肤浅的忧虑。……因此,在研究文学如何表现自然之外,我们还必须花更多的精力分析所有决定着人类对待自然的态度和生存于自然环境里的行为的社会文化因素”,[11]文寇所长建立的首家私人猎具收藏馆是对这种迥异于现代文明的狩猎文化的精神皈依,各式的猎枪、猎刀、猎叉,还有曾经欢腾鲜活的野物标本,绝后窖、阎王塌子千斤榨在这里上升为一段历史和文化的符号,符号的隐含所指是对当今之世“人坏到极致,心黑到极点”、“道德分崩离析,人性滑向谷底,世界不仁不义,糜烂肮脏到这步田地”的批判。[12]P.229作者挖掘隐含在狩猎文化中的精神质素,并将刻意远离的喧嚣城市拉近古老幽闭的神农架,在神话寓言中揭示现代人类精神困顿的原因:狩猎行为虽然可以锻造英雄、培养品质和展现人类的挑战、冒险精神,但正是这种杀戮仪式行为的延续导致了现代社会信仰的失落、价值的混乱和人性的异化。人与山通过狩猎行为进行交锋,人沾染了兽的习性,“兽性如今有膨胀的迹象,人性如今有流失的远忧”,以白秀为代表的神农架狩猎精神在现代的悲剧性落幕是现代人精神生态荒芜的深层原因。“人们,要警惕呀!在最文明的时代有可能有最野蛮的事发生,这就是祖先的狩猎带给我们的无穷后患。我们今天的一切,说到底,都是狩猎的延续,逃不脱这个宿命……”。[13]P.289 小说为猎人家族和猎人精神谱写了一曲挽歌,文寇所长的收藏馆布满灰尘,蛛网遍梁象征着老猎人、森林和山冈精魂的老枪在射杀了野种猪后发出了深沉的绝唱之音。人类的普世价值,我们民族几千年建立起来的精神体系,纷纷瓦解,真是可悲。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们必须重新找回我们的精神支柱,也就是支撑我们社会的最有力的东西,……我认为,神农架它虽然地处偏远,落后,也有些愚昧,但是,正因为如此,它保存完好的、还未被污染和侵犯的美好的文化体系和道德体系,正是这个时代所亟需的”。[14]白中秋在宜昌市看出了城里人都是神农架的野物变的,死去的山林野兽通过轮回变成了人形,白中秋死在城市的下水道里流露出作者对城市的判断:现代城市滋生卑下、狡诈、偷盗,到处是恶人和陷阱;小说美丽的尾声以城市作参照,揭示了神农架文化在疗救精神创伤、实现精神生态和谐的重要价值:白丫儿逃离了城市与代表乡村的白椿结合,“他们生活的很幸福”。[15]P.282“那个猎人家族的悲剧在最后显现出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温暖来——它可能代表了一座山的本质,一种生存的巨大诗意”。[16]P.291

三、“呼”与巨型儿:对人类命运的寓言

生命的主题是作家一直探索和尝试解决的母题,小说不仅囊括了猎人峰白天黑夜、四季气候、河流、植物、野兽迹象和性情的更迭描摹,也将白云坳村民的重压生存状况和生命遗传的异化突变和盘托出。秋季在凉盘垭子和响水河谷是野果猫儿屎、八月炸、猕猴桃散发的朗朗甜味,夜晚在猎人峰上是“烟岚漫长,流水叮咚。无数的毛冠鹿无忧无虑,高昂着白色的嘴唇跳跃在林间的空地上……”,“夜空似碧玉宫殿,群山森林如童话世界”。[17]P.54然而,红色的伐木电锯、百年老统、火药与弹珠、铁猫子与绝后窖终结了神农架生物群落的驳杂丰润、优雅俏媚:雄壮的伐木队捣毁了野牲口的老巢,种植的日本落叶松“窒息了山岗的生机”,让“神农架所有的植物都气绝身亡,溃逃他乡”,[18]P.83“山冈像一个癞子”,“奔流的泉水从山洞流出,宛若一个拉肚子的病妪”,“花栎树长得怪头怪脑,在山冈上像鬼鬼祟祟的流窜犯,没有一点亲切感”;[19]P.141一只野兽安然的行走在山脊之上已成为不可能,人类对于猎杀野兽的勤劳不息使森林野兽越来越稀少,神农架衰败的生命迹象如同骇人的瘴气裹挟着现实的人们。小说在人类现实世界设置了一个遗传基因变异的怪胎:疯狂生长的镇长儿子老拔子,他对木头大刀情有独钟,这个具有复仇、施虐快感的暴力玩具是作者赋予这个生命存活的唯一体征,他所向披靡,不分亲疏,遇人即挥刀,最终手握着木刀葬身在阎王塌子千斤榨下。面对巨型儿子血肉模糊的身躯,镇长父亲最真实的感受是内心的一阵轻松;白大年背来一个软骨人作为祭窑的活物;白中秋报复性地炸掉了铁匠六指的两根手指和半边鼻子等情节寓意着在生活中罹难、受刑的人类面对生命的尊严、存在和延续的零度漠视。“生命是自然的一种投射,但它不断地向前发展,现在也成了我们的一种投射。我们是冰山的顶峰——虽然我们确实是卓异地从自然的海洋中露出了水面,但在水面下的那十分之九仍是属于自然的。” [20] 生命的自由是可爱的,它在大地母亲的看护下生机盎然;生命的酷刑是发疯的,它不能隐忍的痛感敦促着人类对生命长河的观测和记录。回望存在于白云坳子的所有生灵,其悲剧性地生命终结或生命断层其根本的原因在于没有遵循与自然环境保持某种最低限度的自动平衡,丧失了足够生存下去的自然属性和投射力,毫无疑问,人类是始作俑者。小说中兽与兽、人与兽的超出自然伦理和道德边界的遗传变异行为体现了人类做为一种高级生命形式是如何在践踏其他生物生命的同时戕害自我的。人类现世的生存和代际之间的进化是以遗传基因的形式充满智慧、逻辑性展开的,每一个人都无法穷尽人类基因的所有样态,而人类基因的全部也只不过是巨大的自然基因库的一个部分。一座百年老山因为没有肥力的土壤而失去孕育生命的能力;一个生物物种数量的稀少使得虎只能与豹交配,生下寿命短暂、不能繁衍后代的“呼”;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会与虎相交,生出短命的“号”;一个身形巨大、头脑愚钝的老拔子是在自然繁衍生息终结的参照下人类基因的变异;一个战胜猎人后代的情敌是一个半猴半人形的软骨人……人类捣毁了孕育自身生命的自然,生命进化成了混乱基因的随意编码,作家将人类生存现状的残酷、精神价值的空虚升华到人与自然、人与其他生物物种关系的高度,充满仇恨的猎人峰冷静地注释着人与兽的博弈、人与人的绞杀,“收藏所有衰老死去或无辜死去的人”。[21]P.285整部小说就是一个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巨大黑色寓言:欢迎来到没有人类的猎人峰。

 

注释:

[1]()黑格尔.杨东柱尹建军王哲编译.法哲学原理[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10.1,P162

[2]()·米尔德.马会娟等译.重塑梭罗[M].东方出版社,2002.1.1,P 344

[3][4][5][7][12][13][15][16] [17][18][19][21]陈应松.猎人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8

[6]()阿尔贝特·施韦泽.陈泽环译.文化哲学[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4.1, P307

[8]陈应松:大街上的水手·[M].长江文艺出版社,1999,P314-315

[9][10]谢锦.陈应松.人兽博弈的思考—关于长篇小说《猎人峰》的访谈[J].《小说界》.2008.1

[11]刘文良. 范畴与方法生态批评论[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P119

[14]陈应松.用小说表现神农架文化——在湖北省图书馆的演讲, http://blog.sina.com.cn/s/blog_ 4f94c62d01000b7i.html

[20]()霍尔姆斯·罗尔斯顿著.刘耳、叶平译. 哲学走向荒野[M].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0.1,P106

 

作者:张贺楠 1980—),女,渤海大学中文系讲师,吉林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生态文化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