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公《饮酒诗》二十首，除一点哲理外，仍不外伤感、悲哀、愤慨。

    《饮酒诗》二十首越写越有力、越响。

    陶公《饮酒诗》第二首“善恶”：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为世人说法不得不有“报”，儒佛皆然；而在世法，有时证明“报”是不可靠的，因善有时恶报，恶有时善报。但难道因此就不做好人了吗？还是要做。无所谓而为，这是最高的境界，也是最苦的境界。人吃苦希望甜来，但甜不一定来，而且还一定不来，但还是要吃苦。这是热烈深刻，但陶写来还是平淡。无论多饿吃东西还是要一口口慢慢吃，说话作文也还是要一句句慢慢说，不必激昂慷慨，不也可以说出来吗？

    解评：《饮酒》二十首是陶渊明最重要的组诗。渊明一生之思想情感及文学作风，差不多皆可于此组诗中见之。其中，最著名的是《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一首。此首最为平淡高玄。但这首诗不足以代表《饮酒》二十首，也不足以代表渊明之全体。正如顾先生所说，《饮酒》二十首除一点哲理外，主要是“伤感、悲哀、愤慨”。陶渊明达观，但他当然也有伤感、悲哀。“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此岂不为伤感、悲哀？“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真是苦，不是说说而已，说出来的只是亲身感受的万分之一。渊明尽量不说自己的苦，而说自己的艰难、困苦，伤感、悲哀就在其中。所云“固穷”，乃是不期然，不得已之事。由“竟抱固穷节”的“竟”字，便可见渊明之无奈、不平。渊明不仅有伤感、悲哀，还有愤慨，其愤慨之情，在《饮酒》最后一首显露无疑——“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六籍无一亲”表面是说没有人去亲近六经诗书了，真正要说的是“礼义廉耻道德怎么都不见了！”这真是大批判、大感慨。陶渊明绝对是个愤世者。他的决意归隐，就是由于愤慨于世风的沦丧，不接受，不合眼，故而宁可躬耕于田亩之中，啸傲乎东轩之下，受苦受穷，孤独无依，亦在所不辞。

    渊明虽自序《饮酒》曰“辞无诠次”，但纵观整组诗，其情绪的确是越来越慷慨。比较第一首和最末一首，便可见其调子之由低到高。确乎如顾先生所言“越写越有力、越响。”尤其最后一首“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一气直下，悲凉慷慨。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四评《饮酒》，其意与顾先生有相同处，曰：“言不必撄情无常无定之衰荣，惟知其古今皆若此，故但饮酒可也。以衰为主，以荣陪说，其理乃显。其笔势峥嵘飞动，后四句明明正说。”“以衰为主，以荣陪说”即是以伤感、悲哀为主之意；“笔势峥嵘飞动”即顾先生所谓“越写越有力、越响”之意。

    《饮酒》第二首写“善恶”，渊明以伯夷、叔齐、荣启期为例，说明善不一定有善报，恶不一定有恶报。顾先生接此意而发挥之。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乃是简单的果报思想。顾先生说“报”有时证明是靠不住的。问题是，“善有时恶报，恶有时善报”之后怎么办？“难道因此就不做好人了吗？还是要做。无所谓而为，这是最高的境界，也是最苦的境界。人吃苦希望甜来，但甜不一定来，而且还一定不来，但还是要吃苦。”此语真可廉顽起懦。“无所为而为”，只求耕耘，不问收获；尽心尽性，知天知命，夫复何求？但，这也是最苦的境界。没有人为吃苦而吃苦的，人吃苦都希望甜来，但甜却不一定来，而且“一定不来”，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但，还是要吃苦。如此已是悲剧境界。人生最高境界便在这悲剧中么？

    善恶不应，祸福无常，此乃令人跌宕感慨之事。而渊明说来，语气仍是平淡的。顾先生提醒我们不要太激昂慷慨，心中要有血气，有跌宕，但话要说得平缓，什么意思都可以稳稳说出，慷慨激昂反而易语无伦次，神散气浮。好的文字必有沉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