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全食神话

冯骥才

　　宇宙中所有星球的生命轨迹都是旋绕的曲线。无论是行进中的自旋，还是相互的缠绕。这些曲线优美、舒展又自由。

　　其中，最神奇的一刻，是月亮忽然绕到我们和太阳中间。据说这种事情差不多一个世纪才有一次。

　　此刻月亮把太阳遮住，不叫太阳发光，于是白天陡然变成漆黑的夜。太阳好像被什么吃掉了，所以我们称这奇观为日全食。

　　月亮和太阳本来都是发光的——且不管科学家说什么月亮的光来自太阳。太阳的光给我们光明，赋予世间千颜万色，赐给万物以生命的活力；太阳还使我们目极四方，甚至能看到空中游动着的浮尘的微粒。我们光明无限的白天完全是太阳创造的！

　　月亮虽然无力把黑夜变成白天，却能用它柔和的银辉帮助我们在夜的混沌中找到道路；它还像灯一样高悬星空，使空旷和寥廓的天上不寂寞，并使大地呈现出朦胧的诗意。月光与日光同样是地球不能缺少的。如果没有月光，世界在一半的时间里就会变成一张黑纸。

　　可是，两个同样发光的伟大的星球为什么碰到一起，反倒没了光——既无日光又无月光？难道天空不能容许日月同辉吗？它们是天敌吗？同性相斥吗？一山不能容二虎吗？是因为它们的相尅、妒嫉、排斥，乃至搏斗才出现日全食吗？

　　如果这样想下去，一个“准神话”就会冒来了吧，后羿那样的恶人就要出现了吧。

　　但我不喜欢这种想象，也不让这种可怕的想象再发展下去。

　　忽然，我在《灵性》中写过的一句话跳到眼前：

　　热烈的太阳永不停歇地追随月亮的爱，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天天清晨，当太阳这个穿着亮晃晃金衣的男子从东边的地面冒出来，风风火火地寻找月亮，月儿早已经跑到西边大地的尽头了，而且很快就消失不见。太阳沿着月亮行走的路线一路追去，等到太阳追到大地的西边并很快消失时，月亮却默默地飘浮到我们的头顶上。她为什么躲避他？如此执着，如此坚决。这是一种永恒的拒绝，还是缘自一个古老的、遥不可知的悲剧？古老的神话中不就有过这样的主题：自由的爱情触犯了天规而带来一个永不休止的惩罚，比如牛郎织女？牛郎织女只准每年相见一次，这是没有爱情自由的时代最可怕的想象了。然而，日月的相逢却一个世纪才被准许一次。于是我们明白了，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拥而泣时，带给人间的常常是些一阵冷雨。这百年一次的日月重逢，叫我们看到的却是人间万里的黑天黑地。

　　原来这一刻的漆黑布满了日月的悲情。所有悲剧中的相逢都不是极至的欢乐，常常是痛苦的高潮。那么，世人争看的日全食，原是日月紧紧相拥时震撼人心的悲剧形象了！

　　然而，这一次他们相逢的时间不算太短。他们始自中东，途经印度，横穿中国，然后到日本……一直紧拥不弃。他们最终是在太平洋上空分开的吗？谁看到了他们最后分开的一刻？那一刻是一阵电闪雷鸣、风狂海啸，还是静如死别？没人知道。

　　也许有人会对我说，在科学面前，你这些话全是痴人作梦。

　　是的，科学从来都是解构神话的。随着科学的发展，神话会一个个破灭。当飞船飞抵月球，嫦娥和吴刚的神话便不复存在；自从人工可以打炮催雨，谁还会相信龙的法力？

　　然而，科学却不会破灭神话。因为科学解释自然，神话安慰心灵。就像人成熟了之后，依然还会喜欢小猫小鼠小龟小鸟们开口说话，喜欢唐老鸭、孙悟空、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和卖火柴的小女孩。有人说，神话和童话都是人类童年的梦，这话其实只对了一半。神话既然不从属于现实而从属于心灵，神话一定是人永恒的梦。

2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