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爬犁,关东雪野上舒展的轨迹


            “出工回来,所有的家什都是靠雪爬犁运送回来的”

雪爬犁,关东雪野上舒展的轨迹

  尚阳堡民俗展馆创办期间,一具从尚阳堡周边乡下征集到的雪爬犁,摆放在我的面前,看它木质已经干裂,上面布满尘埃、苔癣和虫孔,我想起了曾经在老爷岭脚下枪杆峪村度过的些许日子。
  老爷岭脚下的枪杆峪村,离城百余里,因为城里没有老爷岭那么高的山、那么陡的岭,没有那些无畏天寒地冻的伙伴,没有没膝深的大雪,没有榆木爬犁带给我的欢乐,每年寒假我都要回到这里。
  伫立山岭之上,倾听着莽莽林海发出的涛吼,目光随着从老爷岭上蜿蜒到村中、延伸向茫茫雪野的山路,山坳间那十几幢泥草房,已经被大雪包裹得严严实实。我难忘那天地一色的皑皑白雪,陶醉在二舅为我制作榆木“雪爬犁”的回忆当中。
  二舅虽然年近五十、依然童心未泯,那是在第一场雪即将到来的时候,他背上板斧、锯弓和绳索,拖着爬犁进山了。一顿饭的功夫,用爬犁载着几株碗口粗的榆木回来,剥皮去节,修剪磨光,削楔凿眼,放在炭火上煨热熏烤,折弯取直,没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对接成一个小巧别致、四四方方的“雪爬犁”。组装成型、楔铆咬和之后的“雪爬犁”,被他送到老爷岭下一条山水冲击成的土壕水里,再在上面压上几块山石,二舅说:“这样浸泡一个晚上,那楔铆很快就会膨胀,才能彼此死死咬合而固定下来。固定下来的雪爬犁,比用钉子钉、用‘八锔’把的还结实牢固。”从这一刻开始,我趴在窗台上,凝望着老爷岭晴朗的上空,等着第一场雪的到来,它成了我在那个冬天里的全部期盼。
  从黄河那边闯关东投奔二舅来的“山东伯”,住在二舅家西屋,他家有一个小我四岁的女孩叫雪儿,每次我回二舅家,总是被她缠着不放,因此就成了二舅与“山东伯”守着“黑瞎子”(当时乡下流行的取暖用的火盆)推杯换盏时候的话题。二舅说:“在关外你我是最亲近的人了,将来让雪儿做我外甥媳妇,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山东伯”说:“那感情好了,我们不就亲上加亲了!”两人醉眼惺忪地说着漫无边际的话。
  尽管大人说的话,我们都还是不大很懂,心里却是甜滋滋的,暗自高兴“我有媳妇了!”拉起雪爬犁拉,牵着雪儿的手就往外跑,约上几个伙伴,一直向老爷岭奔去。被甩在后面的雪儿吵闹着,逐个地呼唤我们的名字,让我们停下来等她。我们跑得更快了,雪岭上留下一串我们欢乐的脚印。
  雪后的小山村,银装素裹,老爷岭脚下的山路,蜿蜒崎岖,我拽着“雪爬犁”,攀到陡峭山岭,伙伴们簇拥过来,挤坐在“雪爬犁”上,雪儿不是让背着,就是让抱着,耍赖皮地挤坐在我的腿上,把我搂得紧紧的,“雪爬犁”顺着山路,在我们的呼喊声中向岭下滑去。
  雪爬犁向岭下滑行,山石、树木、柴垛、房屋匆匆向后退去,大地、村庄在一刹那间都旋转了起来。我们的笑声,惊飞树梢间栖息的山雀,震落树枝上贴附着的积雪,在小山村的上空飘舞着。
  记得那是一个雪后的傍晚,雪儿跟着我们从岭上放爬犁,她伏在我的身后,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我只顾双手握成喇叭状,拼命地向远山呼喊,全然不顾雪爬犁箭一样向岭下冲去。一阵颠簸过后,连人带雪爬犁一同扎进路边土壕的积雪里……
  当我们挣扎着从积雪中爬出来,惶恐地凝视着对方,眉间发间挂着雪花,领口、袖口处灌满了积雪,一个个十足圣诞老人样子时,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再看雪儿的红围巾挂在被抛得远远的雪爬犁上,她正蛹动着,吃力地从积雪里爬出来,鼻涕眼泪地嚎啕大哭样子时,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既狼狈又可爱的小雪人样子时,我们忘记了寒冷,忘情地陶醉在欢笑之中。雪爬犁使那个寒冷的那个冬天,平添了厚厚的暖意;雪爬犁使那个冰雪世界,成为闪耀着银光的童话;雪爬犁使那个寂寞、枯燥的年代充满了欢乐。雪爬犁铸就了刀刻斧凿一般、挥之不去的永恒记忆。
  日月轮回,我到了二舅的年龄,渐渐地知道曾经带给我无限欢乐的雪爬犁,在二舅像我那么大的时候,甚至更久远的年代,就已经是关东父老寒冬里的宠物了。
  那时这里是游牧民族海西女真部落的领地,后来被努尔哈赤率领的建州女真部落吞并,大清王朝入关定都京城,这里被御封为“龙兴之地”,周边的朝鲜、蒙古、锡伯等民族以及更偏远的鄂伦春、赫哲族人纷纷依附称臣,在多个民族和睦相处、共同繁衍生息的黑土地上,雪爬犁,这个前后没有轮子,能在雪野上滑行自如的运输工具,演绎出无限的悲壮与豪迈,留下了无数的传说和故事。
  雪爬犁取材于茫茫山林,制作工艺简单,模样造型特殊,使用轻便灵巧,一年里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要在风雪中度过的先人们,没有因为大雪封山而放弃,也没有因为天寒地冻被闲置,它毫无选择地在雪野上留下深深的辙痕,就像先人们留下深深地脚印一样。
  制作成型的雪爬犁,前端两根木杆,弯如弓形向上翘起,浮在雪面上,可以减少风的阻力,也不用太大的牵引力;紧贴地面的部分被砍削得十分光滑,可以减少雪的阻力,甚至不必考虑有没有道路。像二舅这样的成手“大工匠”,芟一副雪爬犁,只需要一顿饭的工夫,而且不用一颗钉、一件“铁活”。
  至于为什么叫爬犁无从考究,猜测该是因为它像山里人耕地用的“犁杖”?估计可能是因为它没有“轮子”,行走时仿佛在雪上爬?猜测有猜测的理由,估计有估计的根据,什么都有可能,什么也都没有可能,那些自恃没有文化的关东父老,把一个充满智慧的名子赋予了它。
  据说当年在京城住腻了的乾隆皇帝回故乡祭祖、狩猎时,看到这种“似车无轮,似榻无足,覆席如衾,引绳如御,利行冰雪中”的运输工具时,诗一般地描绘到:
  服牛乘马取诸随,制器殊方未可移。
  似榻似车行以便,曰冰曰雪用皆宜。
  孤篷虽逊风帆疾,峻坂无愁衔橛危。
  太液拖床龙凤饰,椎轮大辂此堪思。
  大概意思是说:雪爬犁不但可以牛驾、马拉,随心而方便,而且远征时还可以插上篷帆,借助风力在冰雪上行驶;乘坐爬犁虽然没有行船那么快捷,但是即使经过高峻的山地,也没有倾覆的危险。
  《吉林地志》记载,“满清未兴以前,在东海三部之东北,而与渥集部紧相连接者, 则清纪概以使犬、使鹿别之。”“费雅喀与日本北海道之虾夷为同族,且至今日即使犬、使鹿之界说。如以使犬论,现在依兰以东,家畜事驯犬拽爬犁。”这段话告诉我们,在更久远的年代、更偏远的北方,雪爬犁不仅仅靠马拉牛驾,在少数游牧民族集中的地方,还有用狗、鹿、骆驼和一种叫“四不像”的牲畜来拉的习俗,有人正是靠这样的习俗,来区分部族的所属。书中还说:伯力东行1200余里,沿松花江两岸居住的黑斤人,冬季“以数犬驾舟,形如撬,长十一二尺,宽尺余,高如之。雪后则加板于下,铺以兽皮,以钉固之,令可乘人,持篙刺地,上下如飞。”黑斤人是什么部落,尚无考证,他们使狗牵引雪爬犁的习俗,让我大开眼界。在冬天,驾驭着狗拉的爬犁,满载地方特产,到索伦河南,与其他部落的人进行贸易。“清初,有所谓使犬部者。如今临江等处,每于江上结冰,用狗扒犁。俄境亦有之,其狗皆肥壮而驯,一扒犁以数狗驾之,而头狗价最昂,俄人购者往往一狗值五百羌洋也。”看来当年北方人养狗,不单是为了看家狩猎,还为了“驾犁贸易”。可以想象,一群身上冒着热气的狗,在雪野上奔跑,在狗市上乱叫,而主人的响鞭,炸开在一望无垠的雪野上空,震落了飘在辽阔雪野上,挂在树梢间的霜花雪片。
  跟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唠起雪爬犁的事儿,他们就会津津有味地说,当年的广顺关集市上,看到最多的就是洋人赶着“狗爬犁”来这里贸易,使这个出了名的马市,变成了出了名的狗市,为此还在这里设置了“狗驿”,各“狗驿”靠狗爬犁传送信息。正是因为乾隆皇帝曾经赋诗赞赏雪爬犁的作用。“架木施箱质莫过,致遥引重利人多。冰天自喜行行坦,雪岭何愁岳岳峨。骏马飞腾难试滑,老牛缓步未妨蹉。华轩诚有轮辕饰,人弗庸时奈若何。”才有今天关东父老“这土玩艺儿虽然不起眼儿,当年却是受过皇封的呢!”这样骄傲地说法。
  雪爬犁在尚阳堡周边的用处很多,下地干活、赶集贸易、秋收运粮、破冰捕鱼、砍柴送粪都离不开它。跑长途、拉重载的雪爬犁,有两顶小轿那么大,用它拉货一次可以装几百斤,再坐上三五个人,一点都不成问题;一匹健壮的马牵引的雪爬犁,一天可跑二百里路。大雪纷飞的天气,道路被积雪覆盖,河水结成明亮的坚冰,要把木材、粮食、皮货等运出山外,都靠雪爬犁来完成;如果出行较远,还要给雪爬犁装备上用各种动物皮子、棉被搭就的“睡棚",里面摆着“黑瞎子”,左右两边分别留一个通风的小窗,所以这睡棚又叫“暖棚”、“皮棚",无论路途有多远,雪爬犁都可以为在外风餐露宿抵挡风雪。
  尚阳堡周边的雪爬犁,多以牛拉马驾为主,使狗的时候很少,使那种叫“四不像”的动物就更少了。问起老人们“四不像”长得什么样?老人们吞吞吐吐地说,只听说那家伙高大如马,身无斑点杂色,在深山老林里行走,有力气,有耐力,又灵活,而且不怕寒冷,善于驮重远行,但是在这个地方很少有人看到。一旦唠起家乡的雪爬犁,老人们口若悬河,庄稼院里的雪爬犁,整个冬天随处可见,往地里送粪,往家拉柴,走亲戚、串门子,走村串屯叫卖的“货郎”都靠雪爬犁代步,有的时候甚至连牲畜都不用,干脆自己拖着雪爬犁,翻山越岭地行走。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回到乡下务农,正值冬季农田基本建设之际,修梯田、筑大堤,还能看到雪爬犁参加在“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民工队伍里。我们天不亮就出发,和着脚踩积雪发出的“嘎吱嘎吱”的节奏,轮换着拉雪爬犁前行。眼见着前方一线明亮渐渐从那山凹口露出,给那炊烟袅袅的村庄、幢幢宁静的宅院、晨曦中拉着雪爬犁行进的人们身上,镀上一抹光泽,那弯疲倦的明月刚刚露出云层,正沿着老爷岭后面巍峨的峰岭,悄悄落下。
  我突然想起曾经飞翔在老爷岭间的榆木“雪爬犁”,在雪岭上留下两道晶莹闪亮银色的弧线,越过凹凸不平的地方时,身体随之颠簸离雪爬犁,感受着那瞬间的飞翔。我突然想起已经随父亲回到黄河那边去的雪儿,她脸蛋红扑,扎着发缨,雪爬犁上总是拽紧我的衣襟,不停地发出恐惧的尖叫,亲昵地呼唤,放纵的欢笑,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无拘无束、无遮无掩和忘乎所以。然而,这一切已经随着秋去冬来,一年一年的期待变成一次次的等待;随着冬去春归,一次次的等待化作一年年的无奈。      
  关东乡下,冬天的游戏都和冰雪有关,抽陀螺,打雪仗,堆雪人、跳皮筋、踢键子,掏獾洞,压麻雀等等,我尤其深深地记得带给我无限梦想的的雪爬犁。那么多烟云般过去的往事,那么多刻骨铭心的经历,那么多挥之不去的记忆,久久地堆积在心灵,在瞬间释放于胸怀。
  我深深地记着那种国画般淡雅、油画般凝重的图画:雪爬犁,在关东雪野上留下舒展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