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一次去福井县旅行坐的是列车,在车窗外奔流的荒原陡然令我有些吃惊,因为日本的山多,树多,人口密集,从视觉上似乎从来没有荒凉的感受,在乡村,不是沃野纵横、就是绿树繁枝;在城市则是高密度的楼群和私宅小巷;有时到岸边观潮, 那海水的荡漾也如汁如液,别说什么荒凉,就连一丁点儿松散的气氛都难以寻觅。
天是阴雨天,气温不高,路人稀少,尤其从车窗往外望的时候,视线几乎与海面持平,天空显得格外地高亢,乌云也显得格外地幽远。说来也怪, 天高云远应该给人辽阔的感觉 ,可不知为什么,我反而被行驶中的那种开阔感弄得有些荒凉的感受。
静下心来想想,自己似乎陷入了两道景致的交错:一道是我对中国故乡的记忆;另一道则是对现实日本的感知。如果不在日本而在中国的话:无论到哪里旅行,只要坐上列车,那车窗外流逝的农舍、田园、河水和山峰,都是疏散的,没有稠密的人烟,更没有高密度的楼群,车窗外的参照物永远是那样清疏淡远,车窗内外,密集和松弛的景象频繁地在眼前交换。
当然,所谓密集,是指满车厢游客们的欢声笑语,此景此情再往车窗外远眺,空旷感也就随之而来。故乡的旅途是愉快的,尽管它已经成为我珍贵的回忆,但那份感受会随时生发,令人遐想联翩,乃至将完全不同的景色胶合在一起, 牢牢黏在我的心上,这也是现在继续往下写的内容吧。
列车沿着福井县的海岸线前行,我去的目的地是观光名胜“东寻坊”,一处幽深而神秘的断壁悬崖。一路上,车窗外飞逝的景物令我不禁想起熟悉的日本城市,这或许是我多年来栖居城市的缘故,也许是城市风光在视觉中早已有了丰富的储存,所以当我从车窗内看见福井县那海天一色的景象时, 一种荒凉感油然而来,那是在城市中遍寻不得,在下意识中又久久期待的别一样的感受。
面对眼前的景象,我当然是先从视觉上接受的, 但这并不是我有所感怀的唯一源泉,因为深藏在心灵深处的记忆,历经岁月的积淀,愈来愈加厚重,无论走向哪里, 这份温馨的乡恋永远不会消逝。列车到达目的地了, 天还是阴的, 湿润润的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雨丝,蒙蒙碎雨是下还是不下,谁也说不准。说来也怪, 这样的天气倒是跟目的地的东寻坊十分相似,尤其是海岸边高耸的山崖,怪石磷磷,水击浪打,惊涛拍岸,在这阴雨绵绵的天气,与阳光明媚的日子相比,显然是凄美而黯然的,站在礁石上仰首望天,历史传说如烟如云,追寻它的踪影,不免令人荡气回肠。这就是名为“东寻坊”的胜地。
这“东寻坊”,其实是一个坏和尚的名字, 当时他是一个恶棍, 看上了民家的少女, 死气白赖地要跟她交好,这时,还有一个好和尚也看上了这名少女,于是,这两个和尚就发生了争执。有一天,好和尚在悬崖上设宴请大家吃饭,东寻坊也来了,喝得醉酒如泥, 好和尚窥到时机一下子把他推下了悬崖,东寻坊就这样被活活地摔死了。可就在他摔下悬崖的那个瞬间, 突然满天惊雷,雨骤风狂,滚滚浊浪直上海岸,在场众人无不惊恐万状。
当地人说, 这件事是在寿永元年(1182)发生的,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少年,福井县的东寻坊逐渐变成了观光名胜,同时也成了自杀者的乐园。至于其理由嘛, 大家都说,想自杀的人因为知道悬崖下面就是大海的旋涡, 只要跳下去, 人就会随着旋涡沉入海底,再也不会浮现,于是,死亡本身也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阴雨依旧, 我走过悬崖后面的小路,时而看一下岸边茂密的松林,时而又仰望天空, 似乎有几丝不明确的感觉缭绕,怎样也挥之不去。我讲不出这一感觉的出处,当然也没有非讲出来不可的愿望。 我这样想, 这样走, 这样旅行, 一路上那些零散的印象又掠过思绪,于是,我再度凝神远眺,忽然觉得一种水汪汪的色彩展现在环宇之中,它包容了荒凉与空旷、海水与天空,无边无涯,生生死死都融汇其中。水色没有蓝色那么深沉,但它的召唤力似乎更具有生命的野性,有时象雾霭, 有时象乌云。
水色的别名也叫“浅蓝”。
原文部分刊载于日本航空杂志《翔》双月刊
有一种荒凉存在于海天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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