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招呼


打招呼

 

早上出门,在楼梯间,有人跟我打招呼。

“上班去啊?”应该是邻居家从老家来的亲人,老父亲或者老岳父。

“哎”。愣了片刻,我的回应有些冷漠而草率。——我已经很不习惯跟人打招呼了。

一个楼道里住了十几户人家,大家多早出晚归,没有相互交叉的生活空间和时间。平时很少见面,见面最多点个头。打招呼显得多余。住到这里以后,除一开始和邻居在楼道里说过几句话外,——好像是有关装修或者热水器安装,——七八年来,彼此既没有串过门,也没有其他交往。

如果让我换一个角度——比如从农村人的角度——来思考打招呼这样的问题,我会觉得邻居间不打招呼是很奇怪的事。

 

在农村的时候,一出门就不断和人打招呼。虽然总是那几句不咸不淡无关痛痒千篇一律的客套——“吃了没”“干嘛去”“到哪里去”——问的人无心对方的回答,被问者也可以随便应付两句。但见面打招呼却是必须的。在农村那样的熟人社会,所有人都相互知根知底,人们的生产和生活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有着充分的交叉。不打招呼似乎意味着对别人存在的忽视,久而久之,不打招呼的人也会被人忽视。

小时候其实很不愿意打招呼,总觉得那是毫无意义的客套。当然,这种懈怠更主要的可能与个性有关。记得读初中时,每个周末都回家。一路上碰到乡亲,要一路打招呼。有一次,父亲问我,是不是当天回家路上碰到某位大叔没有打招呼。回念一想,似乎是走路匆忙,与该大叔在岔路口错身时没有来得及打招呼。父亲这样一问,才知道自己不以为然的小事其实是一件有关礼貌和尊重的大事,以后就不敢大意了。

在农村社会,紧密的人际关系是通过日常生活的一些仪式(包括打招呼)来联结的。在这种社会联结中,个人实现其作为一个社会人的价值。比如,一个能主动得体跟人打招呼的人往往有能力以自我为中心构建人际关系网络,这样的人凭借良好的人际关系网络能够取得村民的普遍好评并取得竞争优势。相反,一个忽视或者不屑或者羞于与人打招呼的人往往缺乏构建人际关系网络的能力,从而会受到一些负面的评价并在竞争中陷入劣势。

打招呼对农村人来说甚至是一项生存技能。一个不打招呼不擅打招呼的人可能会别理解为不近人情,当他面临某些生活困境需要取得他人支持时,也许需要付出更高的成本。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在社会保障缺失的背景下,打招呼作为构建人际关系网络和取得社会认同,提升社会评价的行为方式,具有社会保障的功能。

 

城市是一个真正的匿名世界。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个体被千人一面的海洋淹没。每一个人作为社会再生产链条的必要环节通过技术或市场这样一些非人格化的机制相联结,传统的人格化的社会联结形式如情感、宗教、义务等退隐了,每一个个体不需要与具体的个体联结就可以完成生命过程。于是,个体关系被疏离,个体存在呈现原子化趋势。当每一个个体不需要经由社会的承认而实现自身生存,个体就从社会中被解放出来。与此同时,个体失去了社会联结,其价值变得单一,局限而片面。

分工、专业化和机器的普遍使用,使人际关系被隔离为机器关系,使人们生命的实现空间变得支离破碎;严格而趋同的作息制度,冷酷而刚性的工作日程,繁忙而紧张的工作进程,使人们失去了对生活多样性的向往,失去实现生命价值多样性的冲动。于是,现代背景下的人,在成为机器和技术的奴隶的同时也失去了完善和发展自身的愿望。分工和专业化的发展,还造成了哈耶克所说的知识分立的局面。隔行如隔天涯,除了自己专业领域里极为局限的知识,人们的知识和能力都表现出极端的残缺。一个人很难进入他人的知识空间,交流于是成为一件成本高昂的事情。

其实,同传统世界相比,在城市这样一个匿名世界,打招呼纯属多余。因为每一个个体都是独立存在的原子,每一个生命与他人都不存在交集。打招呼或者不打招呼,对一个在自己生命的流水线上流动的生命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这样一个匿名而没有特征的现代世界,人们的一切存在都在自身的肉体和精神之中。没有历史于是没有牵挂,一个人可以轻易脱离自己的生活环境。“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事实上,由于人们的生活环境不再具有任何特殊性,人们既不愿意也不能够在生活环境中倾注情感。既然个体都无法进入自己的生活环境,无法在自己的生活中驻留,他人又如何可以进入或者驻留。

城市的麻木和冷漠,归根到底来源于其流动性。现代世界是一切高速流动的世界,是一切在高速旋转的涡轮中迅速破碎的世界。“流动性”、“暂时性”、“碎片化”是这个世界的特征。一张脸在熟悉之前就会变得陌生,一朵花在绽放之前就会枯萎。没有留恋也没有背叛只有遗忘,没有热爱也没有仇怨只有冷漠,没有关切也没有憎恶只有迎合,没有感恩也没有复仇只有利用。一个被摧毁了希望的世界,连失望都不能生根。

 

即使是打招呼也不需要也不合适宜了。

匆忙走在路上的人们耳朵是空的,眼睛是空的。

就算明星在舞台上对着镜头声嘶力竭并将手挥舞到抽筋,他的眼里也没有一点期待和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