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桩叔


我的叔父桩,既不姓桩也不叫桩,只为左耳边长了根小肉桩才得此诨号。肉桩与天俱来,但桩叔长大以后曾经强烈地埋怨过“不懂事”的父亲,不该在他母妈快生他时还到处乱钉木桩。不管怎么埋怨,木桩总是钉了而肉桩也不可避免地长了出来,他惟有安于天命,现在也正如此做:常常一只裤腿卷齐大腿根,另一只则任其落下搭在脚背上,谁见了都会嗤之以鼻。
 然而,桩叔小时候极聪明,也极顽皮,班上的同学怕他又敬他,教他的老师也恨之入骨又爱得不行。他天生一副陀螺屁股,上课东扭西转左顾右盼,无法稳稳的坐上一分钟;做作业别人孜孜笨笨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他却用十来分钟草率应付。可每次测验考试他都在年级数一而从不居二。
 桩叔脑瓜子活却不喜欢书包里的东西,时常组织些顽童逃学或偷瓜摸果。有次他反感背那干巴巴的“之乎者也以焉哉”,带领四名顽童一路逃到复州城里去做“旅游”。午时,小肚子饿极了可兜里不存半文,情急之中他生出“伟大”的智慧,命令三人掩护一人偷那回民餐馆的包子,他则远远的欣赏自己导演的动画片。四名同伙满载而归便一拥到通顺河边,经他分配后大家狼吞虎咽起来。当然,作为头的他,必定多那么一个而无人反对。吃饱了又饮足河水,五人重新到处游荡饱览家乡的大好风光。阳光里桩叔建议天黑了就睡通顺河坡,叫老师害怕父母急死,以后就可免除背书之苦。于是,他们焦急地盼天黑。可是太阳还没有滚进河里,老师父母却寻来了,一顿毒打押罪犯样地押回村里。第二天他们不得不重返学校,每人胸前挂一块老师先天晚上画好的漫画上台挨斗。站在讲台上,四个顽童的头几乎扎到裤裆里,脸红红的或白白的,那情景真像要撞开砖面拱进地里去。桩叔则若无其事地仰头微笑甚至冲台下窗外做鬼脸,好像他是“学习标兵”在接受全班同学的赞扬。
 桩叔挨斗没羞着他自己倒羞了花爷。花爷六岁时就跟桩叔定了娃娃亲,虽说再不敢像六岁前无所顾忌地在一起玩耍扮夫妻,但每时每刻都似乎在关注自己的“男人”。不同班级的花爷听说隔壁班里批斗人便和同学拥过来挤在窗口看热闹。一眼看到无所谓的桩叔,她顿时羞红了脸,急乎乎退出人墙跑回家扑到床上嚎啕大哭起来。她在家里羞了三天恨了三天,一颗稚心才得以平静。初中二年级时,桩叔等不及毕业,无论如何要退学。老师劝他上高中考大学将来出人头地,他说他一辈子不读书都行何必作茧自缚自讨苦吃。他母妈也劝他好歹念完初中,毕了业再说,他却一句话顶到了后门口:毕荷叶?!老师叹息他母妈也无可奈何,只得从了他。
 退学三年后,招考飞行员的来了。桩叔在运动的旋涡里运动烦了,便激动不已头一个跑去报名。体检复查,桩叔身体好得不能再好,满怀信心得胜回“朝”等通知。苦等半月他终于听到了最后的裁决:全社走一人,他和另一名合格者相比因他多了根肉桩而被刷下。可恨的肉桩!从此他认识了自己耳边的肉桩,有时真想一菜刀把它剁下来;同时也恨上了“不懂事”的父亲。
 兵没当成,桩叔懊恼气愤好些时日。但他忽然想到另一件“伟大”的事情,便立马振作起来投入其中。当他宣布他的决策时,全大队人都惊了呆了,以为他因当兵不成而神经错乱;就连上了高中后便逢高考取消只得回村教书的花爷,也偷偷娇嗔地责怪他。桩叔的愿望是要当生产队的队长。队长这官无法入品级但又是天底下最难当的官。十八岁的桩叔竟然不知天高地厚说出如此无理的话。然而天底下到底有颗清醒的头脑且是清醒的伯乐的头脑,认为桩叔是个人才便满足了他的愿望。
 桩叔在支书的支持下,短短的一年里,在把政治斗争掀向高潮的同时,竟也惊人地将混乱穷极的生产队整治得有些像模像样了。于是,起初惊了呆了的全大队人更加惊了呆了;花爷也无所顾忌地欢喜,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炫耀将来的男人。大显身手后桩叔又萌发另一更具伟大意义的念头。为这念头他时常关紧门窗偷偷地攥那不听话的笔,揉那揉不完的纸,这时他肯定恨过自己小时候顽皮逃学,没有学得多少知识。但他仍然坚韧地攥坚韧地揉,面对支部一再的考验也毫不气馁。
 当了两年队长,他想“调”到大队工作,却总也不能;而一份又一份的申请,也被支部的考验搁浅,他觉得肯定有人跟他作梗,便以为前途暗淡无光,再不愿经受无止无尽的考验了。改变前程必定重修途径。这时正好来了招兵的领队,他便如两年前把自己剥得精光呈现给体检医生。他相信自己的身体,而陆军肯定不会顾及什么肉桩不肉桩。
 体检政审果然顺利通过,录取名单上就注了他的名。换装那天,他兴奋得如争得队长职务时,浑身的活力竟不知往哪里泄才好。就在花爷洒下一路革命的“情话”送他到公社时,领兵把他叫去通知他留下来,才换的装再换下。他如五雷轰顶木了,清醒后便抓住领兵的肩猛烈摇撼逼问为什么。领兵强逼他镇静,告诉他地方上正培养他需要他,每个人都应是块又红又专的砖,党在哪里召唤他就应往哪里搬。
 临时顶替桩叔走的是老被桩叔、花爷以及全弯人嗤笑的狗儿。狗儿原先被刷也正是因为人们笑他的原因:两条总也去不掉的“黄龙”一天到黑挂在鼻底。
 剥下绿色的套装,桩叔就想操起菜刀去砍杀支书。但支书毕竟有恩在先,捏了捏刀把他又无可赖何地放下。从此,桩叔便在队长职上撞钟,而且不在神秘地关紧门窗攥那笔揉那纸。
 无所用心地撞钟,桩叔就思谋起自己的婚姻大事。正当他和花爷商量婚事时,花爷被推荐到县师范读书去了,刚刚萌发的心事不得不重新收起。
 第一学期,花爷和桩叔时常书信往来诉说儿时的趣事今日的情怀。桩叔回信的信封都是花爷预先写好的,她怕他的字不好惹人笑话。但不知是儿时的趣事已诉尽还是今日的情怀已说淡,第二学期起,桩叔就很少接到花爷的信。以后很少变得更少,更少又如晨星终究消失得无影无踪。开始桩叔有些疑惑,但很快就在心底理解原谅了她,谁叫她是自己的女人呢?
 狗儿头一次探亲时,生命顽强的“黄龙”竟不知何时又怎样绝迹了。他穿着四个兜的衣裳,在弯里挺胸收腹正步来去,吸引了无数的眼无数的心,而最被吸引的则是桩叔的心。其实桩叔的心与其说是被吸引不如说是被刺疼。两年前的幸运和倒霉,两年来的懊丧和死心,统统被调了上来揉他的心捏他的肝。他逐渐变得沉默无语,用发红的眼瞪视所有的一切。
 狗儿归队后,弯里便传出花爷和他的闲言碎语,桩叔只不信。但碎语逐渐不碎变得有鼻有眼有根有据,终有一天动摇了桩叔的心。桩叔气恼地跑到公社中学找花爷,见面就是恶狠狠掷地有声的吼问。花爷鄙夷而又可怜地看眼桩叔,冷冷地反问:我们还配?桩叔两眼鼓得像牛睛,攥紧拳头直扑花爷面庞,但在鼻尖嘎地刹住了。桩叔粗重地哼一声,猛力收回拳头往下一击,忿忿然冲出学校……
 桩叔辞去了队长职务。从此,一天到黑哑人样地扛把锹,裤腿一高一低,野鬼似地在垸里巡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