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去北欧,给你最大的震撼当然是灿烂得难以想象的阳光,漫长的白昼,和明亮的白夜。那个季节去看设计和时尚,最令人感动。当然如果冬天去,自然也会看见设计,但是长长的黑夜,你却看不见人们如何享受设计的时尚。6月份,波罗的海北岸是仲夏,21号在赫尔辛基,23号在哥本哈根和斯德哥尔摩都是一年中最长的白天。那天,赫尔辛基仅有3个钟头的夜晚,阳光灿烂近乎20小时,人们都在户外活动,享受难得的白夜。时尚从四面八方向你涌过来,漂亮的女孩、威武的男子、精致的家具、独特的汽车,你就融在这样一个海洋中,能不受到感染吗?
前年春天,我回国公干,遇到广州的一个设计公司的老总林学明,他谈起想邀我一起去芬兰,见一位家具设计师依罗. 库卡波罗(Yrjo Kukkapuro)。库卡波罗是举世闻名的设计大师,并且年事已高,我怕这次不去以后见不着了,因此一口应若。不过夏天我在美国的设计学院是有课程的,要抽出一个礼拜去,不容易,安排好学生的作业和给他们看的录像资料,才能动身去。走纽约-法兰克福-赫尔辛基一线,路上整整花了二十多个小时,实在是折腾得厉害。不过北欧那么与众不同的设计,亲眼去看一次和仅仅停留在书本上的浏览,是完全不同的,因此还是很值得。
北欧设计的精湛,是有目共睹的。欧洲国家在过去的两千年内,总是互相影响着,它们的文化、艺术、设计有千丝万缕的内在关联,虽然看英国设计、法国设计、德国设计,有明显的国与国之间的差异,但是内在的共同性往往比差异性大得多。你说文艺复兴风格,意大利的和法国之间有多密切的关系,就是一个例子。但是到了北欧,突然发现一片净土,完全不受欧洲主流的影响,即便是巴洛克时期的、新古典主义时期的、浪漫主义时期的,都完全是自己的模样。
在瑞典的时候,我和林学明站在斯德哥尔摩市内通往“老城”(瑞典语叫Camla Stan)小岛的桥上聊天,那里是个很奇特的地方——这条从斯德哥尔摩主要的陆地通往“老城”的桥梁其实是个水闸,我们就站在闸面上。水闸的位置正是海水和淡水的交界处,涨潮的时候,海水高过里面的湖水,形成海水汹涌澎湃地从一个围堰流向另一边的壮观景象。好多人乘坐着印第安独木舟在那里企图冲浪而上,是这个地点特有的一项运动。我们站在那里看了好久,为市中心有这样的奇观开心。那天,企图全力以赴冲过围堰,从淡水湖冲进海湾的人很多,但是水流过于遄急,好像没看到一条船可以冲上去。
那里的水流分成两边,一边是这条遄流,另一边却平缓如镜,在两水交汇的地方,有个半岛突出,上面一座很壮观的新古典建筑,顶上有一个加建的青铜的现代部分,是瑞典国会。站在那里,可以看见老城的入口拱券,也可以看见对面一座新路德派教堂建筑,那个独特的、扁扁的青铜屋顶,是我在欧洲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见到过的,似乎瑞典人有一种可以随意诠注欧洲风格的自由,具有一种高度民族形式特色。我和林聊起来,都觉得北欧人确实是在一直找寻一条自己的设计途径。在目前这个国际化、全球化一统天下的背景中,北欧设计更加弥足珍贵,因为它既是国际的,同时又是民族的,全世界很少有那个国家能够达到这个水平。就这一点,也显示出他们在设计文化上的高人一筹。
在西方,北欧一般被称为斯堪迪纳维亚地区,包括五个国家:瑞典、挪威、芬兰、丹麦、冰岛,但是芬兰在历史文化上、在语言上都与其他四个国家完全不同,因此,其他四国的人有时候也不认同芬兰是斯堪迪纳维亚的一员。记得5、6年前,我在美国的学校上课,班上有个来自瑞典的学生,在我介绍斯堪迪纳维亚设计的时候,举手说“芬兰不算斯堪迪纳维亚国家”。后来我问学院的一个女同事、芬兰人艾诺.帕索宁( Aino Paasonin)怎么看这个问题,她有些愤怒的说:叫那个学生查查历史去!不过芬兰的另类是事实,语言上就完全与瑞典、挪威、丹麦这些属于同一语系的国家完全没有干系。
芬兰曾经被瑞典人占领过一百年。1802年前后,扩张中的俄国海军第一次在波罗的海打败瑞典海军,顺手就把瑞典的领地芬兰占领了,一占又是100年。直到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的时候,芬兰才独立。这样一来,芬兰自然与其他几个国家有完全不同的历史背景,文化差异也就很大了。
除了芬兰之外,其他几个北欧国家是全世界最早试验社会主义制度的:瑞典在1930年代已经通过社会改革消灭了贫富悬殊,成为世界上最早的社会福利国家,挪威、丹麦和冰岛也相继探索,战后更加努力推进,因此这个地方具有骨子里的社会民主情结。这种由制度和心态混合形成的文化,深深地渗透在这里的设计中,体现出来的是一方面高度精致、讲究的设计,另一方面是彻底的民主化设计动机。与设计以商业利益为目的的其他国家设计大相径庭,这是令我最为震撼的一点。
斯堪迪纳维亚现代设计起源大约在1920年代,说来奇怪,最早出现的现代大师正出自其他几个国家当时不认同的芬兰,两个芬兰大师,艾里尔.萨里宁( Eliel Saarinen)和阿尔瓦.阿图( Alvar Aalto)成了全世界现代设计的奠基人之一。萨里宁后来去美国成立了克兰布鲁克艺术学院( Cranbrook Academy of Arts ),培养出类似查尔斯.依姆斯( Charles Eames)、艾罗.萨里宁( Eero Saarinin,他的儿子 )这样的现代主义设计大师来,对美国、对世界设计的贡献都是无远弗加的;而阿图则在芬兰设计了全世界最杰出的早期现代建筑,比如维堡的图书馆(这个地方处于卡累利亚地峡,在二战之后划入了俄国),帕拉米欧疗养院等作品,与密斯.凡德洛、勒.科布西埃、沃尔特.格罗比乌斯的那些经典建筑一样,成为全世界现代建筑的最重要的里程碑。萨里宁改变了世界的设计教育体系,而阿图奠定了全世界现代设计的基础,一个到今日也才只有600万人口的国家,能够在设计上达到这样的高度,在我们看来,简直有点匪夷所思。
赫尔辛基的白夜是非常可爱的,我以前仅仅在读陀斯托耶夫斯基的《白痴》的时候,见识到圣彼得堡的白夜,后来曾经看过莫斯科电影制片厂根据这本小说改编的电影,看见波罗的海边的这座城市的白夜,那段恋爱是如此缠绵而委婉,如此的伤感,白夜就成了一种浪漫的符号和背景了。我们去到赫尔辛基的那天,正逢白夜,晚上9:00多钟,好像还是我们通常的下午4:00钟一样明亮。街头人头涌涌,特别是海边大道上,咖啡馆、酒吧简直是人满为患,是这个城市一年中最愉快的时刻。我们在滨临波罗的海的一家餐厅吃饭,主菜是一道很美味的波罗的海鱼,那是三文鱼,也就是我们中文中的鳕鱼。我在美国住了接近20年了,三文鱼在美国非常非常普遍,而且不贵,是美国人最常吃的鱼类。而林学明的家在温哥华,那里的三文鱼养殖场是非常有名的,三文鱼就更是多得了不得了。但无论是林,还是我,都从没有吃过这样鲜美的三文鱼,非常诧异。于是向库卡波罗请教,是什么类型的三文鱼,为什么会这样独特。他笑了起来,说原来整个芬兰的大部分地方都是波罗的海的海域,后来地壳变动,陆地上升,海水消退,在地面上留下了数千个湖泊,在许多湖当中就留下了三文鱼。这些鱼与我们平常吃的三文鱼是同宗同源,但是却在湖泊中隔绝生存,经过好多万年,这些鱼就出现了差异,体形小多了,而味道却各各不同,每个湖里的三文鱼都有一个自己的名称,只有当地人才分得清楚。据他说,而我们当天吃的这种是最优秀的一种,鲜美无比,但长度却仅仅只有20、30公分。它们仅仅生存在芬兰北部的几个大湖中,是国家重要的特色资源。
从这个故事,我想起芬兰设计,之所以芬兰设计,还有整个斯堪迪纳维亚的设计,都有这样的与众不同的特色,大约也就是因为这种相对封闭发展的空间所致。他们的政治制度是先进的,甚至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并且长期置身于欧洲的纷争对抗之外,静静地发展自己的文化和经济,较少受到西欧的大文化影响。均富的国家、平静的生活形态、富裕的资源、悠久的独特历史背景,自然产生了不浮躁、不张扬、讲实际、高功能、顶级优雅的设计来。在这点上,漫说中国的设计难以与他们匹敌,就是美国、英国、法国的设计,大约也不得不礼让三分。街上开的瑞典富豪汽车(Volvo),手上拿的芬兰诺基亚手机( Nokia),哪一样不是理性到极点,而又优雅到极点呢?
记得是前年什么时候,有一次,我在书店儿童部偶然看见一本现代人画的童话书,叫《姆米谷的快乐家庭》,前言中说到这本书曾获得国际安徒生大奖,于是就站在那里看了起来。故事是说有栋大宅子叫姆密,是姆米.托鲁的家,但是这个大宅变成一座丛林,粗大的树枝不断向窗外生长,垂下许多绿色藤蔓和蓝梅般的果实,姆米.托鲁回不了家,爸爸妈妈也出不来,这是怎么回事呢?一定又是那顶黑色大礼帽在作怪,这一回又是谁进了这顶魔法帽,姆米托鲁要如何解除魔咒?故事就这样流畅的展开,引人入胜。我一个成年人,站在美国那家书店里,看得爱不释手,就买了回来看。
这本书的作者是芬兰人,叫多贝.杨森,他笔下的姆米谷,是一个充满幽默、欢笑的梦幻世界,其中不乏特立独行的怪异人物,但是姆米家人总是知道如何与他们相处,融合成快乐的姆米大家庭。
我查了查这位画家的背景,原来是我无知,这个人早就成名了。他在1914年出生于芬兰首都赫尔辛基,父亲是著名的雕刻家,母亲则是画家兼商业设计师。在家庭艺术氛围的熏陶下,杨森很早就展现了绘画方面的天赋。13岁时,杂志上就刊登了他的诗文及插画;15岁上,开始为杂志画讽刺画,姆米首度露脸。1945年完成处女作《小托鲁与大洪水》,自此成为一名专业童话作家。他一直在瑞典工作和居住,因此被视为瑞典籍国宝大师,曾于1952年获斯德哥尔摩最佳儿童读物奖;1953年获尼尔‧霍格森奖章;1966年获国际安徒生奖章;1972年获颁瑞典学术奖章等众多奖项。他的这本姆米大宅的书太出名了,因此,1993年,芬兰人在那塔里市(Naantali)建立了姆米主题公园。
想起来,北欧真像就是一个童话一样,丹麦的安徒生,芬兰-瑞典的杨森,这么多杰出的艺术家、作家,创造出这么多神奇的童话。那里的森林无边无际、湖泊千娇百媚,冬天冰天雪地,夏天灿烂无比。我们走在赫尔辛基附近的森林里,娇嫩的白桦枝条弱不禁风在仲夏夜的微风中飘荡,树林里到处是色彩各异的蘑菇,林中的湖泊里成群的天鹅在游弋,森林深处有麋鹿成群,童话不在那里产生,还能在什么其他地方吗?
在这里,我真正体会到设计与社会体制、生态环境、文化类型之间如此密切的关系,赫尔辛基的白夜是非常美好的,而白夜灿烂的阳光下所照耀着的斯堪迪纳维亚设计则更加是绚丽的。
2008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