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万里行走进宿松 [ 花语,洪烛,白梦 ]
我的头脑中装着一部诗歌史■ 洪烛
我的头脑中装着一部诗歌史。每个诗人头脑中都装着一部诗歌史。即使你像隐士一样写诗,立志做诗歌现场的缺席者,做诗坛的局外人,也会记住个人的创作史,它同样是诗歌史的一部分,哪怕属于被遮蔽的部分。不管你被别人遮蔽还是被自己遮蔽,只要在写诗,只要承认自己写的是诗,就参予进诗歌史的进程。就成为诗歌海洋的一条鱼,诗歌大漠的一粒沙子。
赤脚的还怕穿鞋的?他创立门派,与其它流派频繁开战、弱肉强食,制造一系列论争与事件,以搞政治运动的方式闹诗歌革命,为了强行进入诗歌史。也许他是为报复主流的垄断、评论家的疏忽,因而以挑衅、好斗的面目出现,但这是在强奸诗歌史。诗坛确实没有立法,艺术也与道德疏远,他钻了这个漏洞,主动投身于诗歌史的天罗地网之中——哦,可怜的诗歌史,不得不捞上一条长得像四不像的大鱼。他恐怕没想到,因为他的存在,以及众多模仿者的出现,诗歌史也快变得不像诗歌史了。顶多称作诗歌运动史。
有人问我为什么只写诗,很少写小说,很少写身边的人与事?我说:我只愿意写我理想中的现实,不愿意写现实中的现实。前者属于创造,后者属于复制。
他被一首写不出来的诗给噎住了。未成形的诗比形式上的诗更有力量。它甚至会击倒想成为其作者的人。
诗像卫星升高,在它理应出现的轨道上正常运转,一圈又一圈,吸引着读者的目光。这时候,它已经跟提供最初推动力的作者无关了。“哦,为了你的离去,我燃烧了多少激情?我的胸膛还有烧灼的痕迹。”“可我不能仅仅属于你。我向往太空、外太空,更高更远的地方。除非起飞失败,才不得不安葬于大地。既然我是诗,就让我去试一试吧。”
写散文,写小说,写评论,写得太久了,会感到缺氧,我总要到诗里面吸氧。会感到贫血,我总要到诗里面输血。诗是文学的氧吧与血库。
由于对琐碎天生的敌意,他远离叙事。由于不屑于细节,他只能选择宏大的抒情。有什么办法呢,他关心自我远甚于关心周围的世界。他的诗是一副筛子,把所有的杂质都过滤了,只留下流水和空气。为了向空灵靠拢,他不得不忍受住空虚。
谁愿意谁就为诗歌死去吧。我不是不热爱诗歌,更不是怕死,我要做活着的烈士。其实这意味着更大的牺牲。你难道不觉得吗?在一种绝望中坚持写诗。绝望似乎比希望更令我感到兴奋。我要在有生之年就成为别人仰叹的雕像:瞧,他居然还会眨眼睛!
诗简直比宗教还厉害。它甚至可以俘虏无神论者。这就是我的信仰。这就是我的诗经——每天都要念一遍。说实话,也只有我自己能听得懂。做一个茫茫人海里的托钵僧,把诗当成铁饭碗来端着,像祈雨般期待着天上掉馅饼,哪怕只落下几枚美的硬币,叮当作响。够了,这就是我精神上的零花钱……
每个时代都对诗人的身分有不同的理解。所以,不同的时代甚至会出现截然相反的诗人。我可能与自己的前辈相互成为敌人,对艺术共同的爱导致彼此憎恨。诗的代沟是最深的伤痕。
他投入生活的时候觉得自己像诱饵,为了钓到一首诗。比别人多了一重使命。在最陶醉的瞬间也无法忘我,密切关注着内心的动静:鱼上钩了吗?这才是他生活中的生活。写不出诗,他很少责怪自己太笨了,而是认为鱼太聪明了。
我是挑剔的读者。很难找到令我满意的作品:“唉,好诗太少了!”为了满足如饥似渴的阅读期待,只能自己写——按照想像中的标准。就像真正的美食家,最终不得不亲自下厨。
诗是少有的触及灵魂的事情。如果远离诗,我无法相信灵魂的存在,只是一个肉体敏感而灵魂麻木的俗人。一首好诗,能使我灵魂出窍。我终于理解屈原了,仰天长啸:魂兮归来。
多么不容易:一个诗人忘掉自己是一个诗人,才可能成为真正的上帝,而不是上帝的赝品。忘掉桂冠、忘掉分行的文字、忘掉读者或评论家,他意识到自己与世界存在着太多的误会。活得虚假,比活得虚伪好不到哪里。
诗是什么?信则有,不信则无。相信诗的意义,它就是你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甚至使你的生活变得有意义。一旦你成为诗的怀疑论者,它就什么都不是。在你放弃它同时它也放弃了你。与其讨论诗是什么,不如讨论诗不是什么——这样或许会使它的形象更为清晰。不断使用减法,最后剩下的就是诗了。
我不需要知道你通过诗歌获得了什么,感兴趣的是你为了诗歌舍弃过什么——后者更能证明你是否算一位真正的诗人。付出的代价反而能构成你的价值。还犹豫什么?做一个沉浸于想像的牺牲者吧。在不断地奉献中成就了自己。
从冬眠中醒来的不仅有蛇,还有神情恍惚的诗人。他在纸上写下一首诗,作为蜕下的蛇皮,向春天献礼。“哦,内心陈旧的年轮被逐渐排挤到体外!”
生活是房屋,诗是屋顶上升起的炊烟。很难说清它属于存在还是虚无?它抚慰着别人饥饿的胃,还额外喂饱了我的眼睛。
为了进入历史,他开始写一部史诗。为了接近那些改变历史的人,他成为被历史改变的人。首先表现在:他轻易地忘掉了现实。或者说,他把别人的历史当成自己的现实。否则他从哪儿获得这么大的力气?这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后半生,太刺激了。
今天见了几位多年前的诗友。从轻松的谈吐可以获悉:他们“还俗”了。而我还在修道,还在传道。哪怕这一切终属徒劳:我已是最后的信徒。
他的要求过于严格:能够被别人背诵的,才是经典。其实,能够被记住一、两句的,已具有成为经典的可能性。我更偏爱类似的半成品。它们尚且停留在孵化的过程中。
普希金要为自己寻找一个情敌。为自己的女人同时也为自己的诗歌。否则他就没有决斗的对象。情敌似乎比朋友更容易使人忘掉孤独。爱神或诗神,都擅长替那些痴迷者树立假想敌。
一个大诗人,有无数的私生子。我指的是那些模仿他的小诗人。难道模仿(而不是创造)构成了诗歌的传统?所以,我呼唤周期性的叛逆与破坏。呼唤废墟上的新建筑。
和你们不同,我想有一千个故乡。爱其中的每一个,由陌生变得熟悉,记住它的站牌、街道、标志性建筑,就像自己确实出生在这里。让第一千零一个,成为我的坟墓。它是一生中惟一的异乡。从这一刻起,才算得上真正的流浪汉。和你们不同,我经历了一千次离别,并且写下一千首诗。第一千零一首,是我的墓志铭。
让老荷马去歌颂他的阿伽门农吧,我只崇拜成吉思汗。真遗憾自己出生得晚了,否则会在西征的蒙古马队中,做一个随军的盲诗人,弹拨马头琴,为我的英雄,写一部史诗。相信它一点不比《伊利亚特》逊色。因为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伟大的征服者。他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属于自己的荷马。正如我,准备好了纸笔,只缺一个跟自己同时代的英雄。这造成一部史诗无法完成。
恐怕为了寻求某种安全感,他日复一日地用参差不齐的诗句,为自己编织出一道简陋的栅栏。这是精神上的边境线。“为什么在他眼中,生活总显得很危险?”
如果李白和杜甫生活在当代,他们会打架的。他们会有各自的流派。
近年来诗人们闹剧不断:下半身写作、垃圾派、口水仗、裸诵……看来诗坛尤其需要提倡“环保”。作为一个小小的“绿党”,我很纳闷:怎么都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可别把端午节过成了狂欢节。朋友周瑟瑟写了一首诗:《屈原哭了》。
他写的诗行越来越长,则意味着他的生命越来越短。在诗句拐弯的地方,站住脚,偷偷喘口气。每一首诗的结尾都意味着一次末日。
在满足基本生存之后,我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写诗上而不是挣钱上。挣钱的目的是为了有条件购买快乐,写诗本身就使我快乐,虽然没挣着钱,但获得的快乐一点也没少。对于我来说,快乐才是硬通货。
“他做梦时都在写诗!”“那有什么可炫耀的,我写诗时就在做梦。”诗是梦里的醒,也是醒着时的梦。
心乱了。诗是一把梳子。一旦心如死水,诗又变成了风——风其实也是一把无形的梳子,打破秩序。在宁静中追求动荡,在动荡中追求宁静,诗人是无法自控的钟摆,摇来晃去,弄不清自己姓什么。
他八十岁了,还会爱上十八岁的姑娘,有火热的情诗为证。歌德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年轻人。我从不羡慕那些短命诗人。我希望自己有普希金的青春,再加上歌德的晚年。
生活中的诗,正如海水里的盐、血液里的铁,也算一种矿物质。我把白开水当成矿泉水来品尝、鉴别。从无意义中发现有意义。如果说写诗是自我欺骗,多么愿意如此幸福地受骗啊。
活到这份上,还缺什么呢?他不需要坟墓,更不需要墓志铭。他的所有诗篇都是提前拟好的遗言,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死对于他已失去意义,既不是结束,也不是新的开始。他不需要葬礼,更不需要别人的眼泪。说实话,他自己的泪水还用不完呢。目前惟一无法做到的,是自己把自己遗忘。
上帝用男人的肋骨造就女人。我没有自己的女人,那一句句诗,就是从身体里抽出的骨头。我跟你们有不一样的收获。想知道我的胸怀多么开阔?无数的诗行,排列到天边的枕木。
一夜大雪,是否会把新写的诗句压断?它其实比干枯的树枝还要脆弱。走在森林里,我的骨节不时发出坼裂的声音。下意识地抖了抖肩头并不存在的积雪。
焚诗,直至它烧成骨灰。诗最适宜火葬。诗是无法兑现的纸钱。借来红泥小火炉,做我的焚诗炉。端午节,老百姓笑咪咪地吃粽子、划龙舟,只有诗人,把它过成了一年中的第二个清明节。焚诗,直至它被那高傲的死者读到……
我想写出《诗经》里的第三百零六首。与风雅颂无关。
古人把诗歌当作植物来对待。你是小小采诗官,手持木铎,沿着纵横阡陌四处打听:哪里有刚流行的民谣?采诗,比采花、采药、采茶、采莲还要细心。而真正的诗人无名无姓。他的创造从来不为了出人头地。
虽然都是要经得起咀嚼,但诗歌不是口香糖,是牛肉干。当然,嚼不动的不见得是好诗,它太老了。好诗即使被蒸发了水分,仍保持着新鲜。更重要的是:能带给你绵长的回味。仿佛浓缩了天地的精华……
他把艺术弄成了体力活:像兰州的师傅拉面一样写诗。就那么一小块面团,偏偏要牵扯出千丝万缕——难道仅仅分行排列就算诗了吗?
一个习惯了用韵脚走路的人,必将被散文绊倒。再漂亮的韵脚也是一双不合脚的鞋子。自由诗的诞生,说到底是一场“天足运动”。千年的裹脚布被解开了。
听完台湾诗人罗门的演讲,轮到我发表评论,我说我看见了老诗人的青春:诗人和美女一样,也会老的,可诗人老了,依然能焕发出少年般的狂傲……更难得的是,诗歌还构成他的世界观。他以诗人的方式来理解世界乃至自己。就像一个梦,做到七十多岁还没有醒。
诗人不是食肉动物,也不是食草动物,而是趋美的动物(像趋光的动物灯蛾扑火那样趋美),美是他精神上不可或缺的食物。如果没有美,诗人即使不会饿死,也会渴死。好在这个世界不可能没有美的,所以诗人是不死的,作为人类文明的一个种族,是不会消亡的。缺少美的时候,诗人们饥渴难耐,痛不欲生。但哲人说得好:“从来就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于是诗人即使置身丑陋的现实中,仍然努力去挖掘、去发现——美啊永远在身边。即使身边的美像高原的空气一样稀薄,他也会憧憬远方,远方总会有美的。远方这个概念本身就很美。这种憧憬,本身就很美。
任何一把雨伞,都长着骨头,才可能撑开,或者收拢。诗也是这样:血肉饱满、皮肤光滑固然重要,还必须长着潜在的骨头。我爱的女人是从我体内取走的一根肋骨,爱情是一次寻找或一次归还。诗也是这样,它的每一次分行,都在计算着自己的肋骨。读诗等于在穿越数不清的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