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时下,在凉州经商的成功的外地人中间,仍以温州人为多。把凉州人和温州人作一比较,是很有趣的事。二者几乎代表了两种相异的文化,即海洋文化和内陆文化。
梁启超云:“海上者,能发人进取之雄心,居陆者以怀土之故,而种种主系累生焉。试上观海,忽觉趋然万累文表,而行思想,皆得无限自由,彼航海者,其所求固利也。然求到之始,都不可不克置利 害以度外,以性命财产为孤注,冒万险而一掷之,故久于海上者,能使其精神曰以勇气,曰以高尚,此古来濒海之民,所以比于陆居者活气较胜,进取较锐。”
海洋文化的最大特征是敢冒风险。温州临海,每一观海,那种浩瀚博大之气便扑面而来。大海以其特有的情韵激励人类去冒险,去拼搏,去征服自然;故温州人无重土安命思想,耻于居家守业,荣于进取开拓,“航海梯山,视若门户”,只有没出息的才退守一隅。凉州人恰好相反,“土里刨食最可靠,别的全是瞎胡闹”,“三百六十行,庄稼人为王”。不种庄稼外出谋生的,被视为“二流子”。这类人心理负担极重,他们没有来自故土的鼓励,身后只有嘲笑的目光。他们承受不起失败,因为一有差错,便成为凉州人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了。当然,成功者的日子也不好过,凉州人并不因这些优秀子孙的成功而鼓励子女效法他们。相反,他们会尽可能多地贬损他。甚至,一有机会,充当成功者的掘墓人。这种心态,很值得研究。我在长篇小说《白虎关》中写过一个片断,两个凉州农民,去掘同村成功企业家的祖坟,目的是希望他败运。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凉州南乡,那个企业家曾为家乡做过很多好事,比如修学校,帮助穷困孩子,但村里人还是掘了他家祖坟。后来,这个企业家真的破产了。人们反倒又开始对他给予了极大的同情。
凉州无呼啸大水,多沉寂土地,少激荡之活性,乏征服之欲望。所以凉州人性格少勇气而多沉稳,以忍耐安分为主。因循守旧,人夸老实;创新求异,人骂“二球”。在群体中,一眼能认出自己者,寥寥无几。千年来,凉州多听话的众生,却无特立独行开一代风气之代表人物。
因土地肥沃,无饥馑之忧,少能“生”的忧患,多能“死”的安乐。凉州人有着盲目的自大。我可以举出许多顺口溜:“走遍天下,凉州最好。”“出门一里,不如屋里。”“金窝银窝,不如自家土窝。”凉州祖先大多以农耕为主,安守祖土,不思进取。三亩薄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有碗“米糊糊”或面条填饱肚子,决不去干冒险之事,那怕冒险的结果可能当上将军,但只要有一丁点危险,凉州人决不去干。
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山洪冲开很深的沟豁外,凉州难见大水。触目所及,多为黄土,岁月如大风吹了千年,也没见吹薄了那沉寂的厚土。倒是那厚土掩埋了大多数安于贫困者或个别不安分的“二杆子”。一茬茬的人死了,一茬茬的人又生了,天依然蓝,地依然黄,也没见哪个不安分者能折腾出啥好景致。所以,凉州人的性格就越来越沉稳,越加忍耐安分了。明知道,无论你如何折腾,那黄土也会将你埋得看不到一点痕迹,所以,他们总是会在生命的当下享受快乐,不去将期望寄托于折腾后的未来了。以是故,你在凉州人脸上看到的,总是快乐,总是怡然,总是那种知足常乐的逍遥。
凉州人眼中,土地永远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们不会理解,温州竟然有那么多的土地被撂荒。在他们眼中,不爱土地的人,肯定是不务正业的“二杆子”。无论他挣到多少钱,也是“为富不仁”的。凉州人总是安贫乐道,老是说,“懂得江湖三分理,必定世上命穷人。”那些莫名其妙富了的,肯定不是正路人。
在经商上,更可以看出凉州人与温州人最大的差距。商场如战场,不确定因素多,风险大,可能亏本。面对同一个生意,温州人会认为:干,可能赔,也可能赚;但不干,肯定什么也得不到。于是,他们决定干。他们甚至敢以小手工作坊与大企业较劲,义无反顾地与强手抗衡。凉州人首先想到的则是赔。一遇商机,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赔。“万一赔了咋办?”他们认为,“出手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未虑胜,先虑败,总怕打碎那一个鸡蛋的家当。表现在投资上,多试探性质,准备随时抽身,而不破釜沉舟。所以,凉州商人缺大气,多摊点而少真正商家。你在凉州街头买东西时,会有买啥缺啥的感觉。店铺大多千篇一律,而无自己特色。不少卖衣者连衣镜都不置,他们总想凑合着过,怕投资大了,压资金多,抽身不便,赔的也多。他们的所谓经商,仅仅是把农田里的“二牛抬杆”,换成了钱货易手而已。那瓶中,装的仍是老酒。在骨子里,他们仍是农民。
从真正意义上来说,凉州目前还缺少大商人。是否是真正的商人,不能以店铺大小来衡量,而是指观念而言。修鞋时的南存辉,可能是真正的实业家和商人,因为他已有了未来创业者的基因和观念,而接受亿万遗产的败家子终究是败家子。财富的多少决定不了人的性质。真正的商人必须经受商业文明的洗礼。
总之,凉州的许多商家已陷入了恶性循环:亏损导致保守,保守加剧亏损。
而同时,以温州人为代表的浙商却在凉州大获成功,除了浙江大厦外,还出现“义乌商贸城”等一批叫当地人目瞪口呆的建筑。经历过商业文明洗礼的浙商的对手,仅仅是一群不懂商业规则的农民。较量结果,可想而知。
凉州商业的尴尬,固然有地域因素,但最主要的,却是观念影响。
山西也是地处内陆,四面无海,但山西人是中国十九世纪最富有的人。铁庵《人物风俗制度丛谈》称:“中国二十二个省,支分派别,尤有万里同风一气贯注之势。晋人遂以善贾闻于宇内。”山西的票号遍布全国。仅太谷县曹家大院,中外商号盛时达6 4 0 家,雇员3 7 0 0 余人,流动资金约1 2 0 0 多万两白银,其商号东抵日本、朝鲜,西至伦敦柏林,北到莫斯科,号称“明清首富”。在独有的商业文化的熏陶下,山西人“县县经商,人人皆贾”。地处内陆并没有影响山西人的观念。
相较于山西内陆,凉州地理位置也不乏可取之处,毕竟“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按说,地理位置之重要已为凉州提供了发展商业的良好条件。做为丝绸之路重镇的凉州,应该产生真正意义上的贸易家。惜乎没有。封闭的文化怪圈严重地影响了凉州人的心态和人格。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