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童年十三
今天,我们学校要去参观阶级展览馆,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去参观展览馆。我穿起了爸爸才给我买的白胶鞋、白衬衣、西装短裤,本来,爸爸买给我后,我是要节假日才穿的,但是,今天安去展览馆,我只有提前穿了。穿好后,对着镜子一看,呀,我全变了,变成了一个太洋气的学生了,身上和心里都痒酥酥地好过。我想:我走到学校,保证同学们都会惊讶的。我用妈妈的木梳把头梳齐,梳成了分头。那偏右边分开的头发,多像两片小小的瓦,漂亮的稍黄的黑瓦。我对着镜子左看右肴,真有点舍不得放下镜子,还是妈妈妈提醒我该上学了,我才背起帆布包跳着唱着上了路。
我想:我们整个学校的人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特别是那些女同学。还有袁书洪,他是我们男生中最会打扮的了。对了,赵老师今天一定会穿上她那全县城最漂亮的连衣裙,她本来就很好看,要是穿上那件连衣裙,那她就更好看了。对了,赵老师还给我们讲过美的标准,就是好看的标准。其中有一条就是要爱卫生,要求我们要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当然,干净又是最重要的了。今天,我真可以说得上又干净又漂亮了,不知能不能见到赵老师,因为,她送我们到五年级就又去教初年级去了。噎很多同学们都作了打扮,但是,老师们却和往常一样,连赵老师也没有穿上她好肴的连衣裙。特别是袁书洪,穿得还不如平时好,穿了一件小时候的小衣服和一条屁股上补了疤的裤子。我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打扮。
展览馆设在清龙庙的大殿里,大门上一边写着不忘阶级苦,一边写着牢记血泪仇。进大殿门往左开始,过去两边安放龙神蟹将虾兵的神台,清神毁庙后展出过画片的神台,现在塑着一个个眼露凶光、各种姿态的地主、算帐先生、狗腿子,塑着一个个弯腰驼背、卖儿卖女、挨打受骂的农民,才进去时,我们都很害怕,像到了李爷爷说的阎王殿一样害怕。还是讲解员马上就过来给我们讲解,才使很多胆小的女同学没有被吓跑。
我们是流着眼泪出展览馆的,我到这时才彻底打消了长大后当地主的念头,还没出展览馆,我就揉乱了我的头发,因为展览中有个地主就是梳的我这种头。我虽然很恨地主,但是,我也不想当被人欺压的穷人,
我想,地主是怎样当上地主的呢?穷人又为什么会这样穷呢?我问班主任刘老师。流老师说:“地主是靠剥削农民当上地主的,穷人是被地主剥削才穷的。”我问:“穷人为什么要让地主剥削呢?”“地主有反动政府支持,地主有土地,穷人没有土地,穷人就要给地主种地,地主就要剥削农民。”“地主的土地是哪里来的呢?”“剥削农民来的。”“那穷人原本是有土地的了?”“没有。”只停了一秒不到,刘老师又说:“你现在只要知道地主剥削穷人就行了,以后你会学到的会懂的。”
我不知道刘老师说不清楚还是不愿说,我只好去问赵老师。
赵老师也说不清楚,最后也是说:“你现在只要知道地主剥削穷人就行了,以后会学到的,会懂的。”赵老师还补充道:“那是属于哲学和政治经济学范畴,光写出的书也有很多很多,我一时也跟你说不清楚。”
一个问题还没有弄清楚,又钻出了个哲学和政治经济学来。
我思考着向家里走去,快到家里时,我折向了李爷爷家。
李爷爷的女儿——江江和黄三都找到了,可是早在解放初期就牺牲了,只留下了两个外孙。烈属的通知下来后,那些县里的、公社的干部都来看过李爷爷,每逢过年过节都要来给他拜年。去年这时,他的两个外孙回来接李爷爷去玩,那些公社的县里的还办了酒席请李爷爷他们呢。这不,李爷爷回来一个多月了,那些来看望他的,请他作忆苦思甜报告的,来了一批又一批,看样子一天也不会断。
我刚要进李爷爷家,李爷爷正送人出来。我知道,他们又是来请李爷爷去作忆苦思甜报告的。
“我正要找你呢。”
“什么事?”
“我天天作忆苦思甜报告,连我的老亲家也控诉了,黄三和江江九泉之下,不知会怎么想。说实话,这烈属匾他家也应该挂上的,只是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他深深地“唉”了一声,“天天这样坐着作报告,累得我腰酸背痛的。青青,不许跑了,就在我这里吃饭,有肉有鸡蛋,吃完给我捶捶背。”
“李爷爷,地主是怎样当上地主的?”
李爷爷喝一口酒,说:“地主就是地主,有土地的就叫地主。地主是怎样当上地主的?”他扯起了作忆苦思甜找不适当的话来说的声调:“这个,这个……地主是怎样当上地主的,很简单……很简单,就是地主有土地,用土地来剥削我们穷人。”
“地主一生下来就有土地吗?”
李爷爷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这是命,不信不行。”
我连声说:“不对不对,比如你家,原来就有二亩地的,是因为你爸爸生病,向黄三的爷爷借钱,利滚利还不起,才被迫把地卖给黄三的爷爷的。”
李爷爷吞下嘴里的东西,说:“对对对,欠债还钱,没钱当东西,这是上天之理,不过,那黄三的爷爷也太狠心了,做着害人的鸦片生意,我爹跟他还是老朋友,还要对本还利,就在那年,硬是活拉拉从我们手里夺去了土地,我爹我妈都是那年给逼死的。我家倒了霉,他家可发财了,土地是越来越多,生意是从县城做到了昆明,做到了京城。”
原来是贩毒发的财。要是碰上林则徐,黄老地主就倒了大霉了。
“除了贩毒害人发财外,还有于其它发财的吗?”
“旧社会,发什么财的没有,有当土匪抢人发财的,有靠诈骗发财的,还有当赌棍发财的呢,反正那个时候,一家发财,百家遭殃。对了,也有那省成地主,弄成枯劳的。就拿黄三的爷爷来说吧,有这么多田地,做着这么大的生意,吃什么玩什么没有,可是,还在拼命地省呀省,记得黄三的爹没有管家时,老地主规定,不逢年过节,除他而外,谁也不准吃尽米饭,他呀,煮个鸡蛋当菜,也最少要吃一天。”
“那黄三家的生活,还不如我们现在好了?”我得意地夹了一块炒鸡蛋送进嘴里。
李爷爷连连摇手,说:“不不不,黄三的爷爷管事时,大部分时间是这样,但是,黄三的爹、叔叔们都很滑头,在家吃得少,偷偷跑去下馆子,从黄三的爷爷不管事,由黄三的爹管事后,那就不同了,我们现在的生活哪里比得上,黄三的爹,那是上过洋学堂的,那才叫会吃呢,什么狸唇、先脯、鱼唇、乌鱼蛋,有的叫什么我也说不出来,反正都是山珍海味,都是些好吃的东西。”
“地主都是这么吃吗?”
李爷爷一仰脖子,把怀里剩下的酒全倒进嘴里,我又一次给他斟满怀。他美美地“喷”了一声,说:“大多数地主都像黄三家那样吃,那不把房子吃了偏厦!旧社会那些一般的地主都想当黄三家那样有钱有势的大地主,他们敢随便乱吃,告诉你,旧社会像黄三家那样县里专里省里有人当官的大地主,我们省也找不出几家来,所以,有几家地主敢像他家那样吃!”
“那我们现在生活能跟哪样的地主生活比呢?”
李爷爷又喝一口酒才说:“我看,能跟旧社会舍得吃的中等地主的生活比。”
“那我们是中等地主了?”
李爷爷连连摇手,说:“不是不是。你看现在谁家富?谁家有多少土地?大家都差不多嘛,还不是那点自留地和允许开的那点荒地,没有大量的土地,又没有雇主剥削,是什么地主?小娃娃家不要乱说,这地主可是当不得的。你看黄三的爷爷和爹,死了这些年了还要批他们,诉他们的苦?连跑到外面(外国、台湾、香港)去的叔叔、哥哥和亲戚们也要作缺席批判,控诉他们的罪行。所以呀,这地主是当不得的。”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是地主生活,是社会主义生活,对,就是社会主义生活。不是还有一支歌叫《社会主义好》吗,你把爷爷的月琴抱来。”
这是一把铮亮的月琴,是李爷爷到他外孙那里,他的外孙买给他的。平时,他舍不得弹,要逢年过节和特别高兴的时候才弹。他小心地打开盒盖,把月琴拿出来,说:“来,我们爷孙俩唱一曲《社会主义好》。”
李爷爷弹起了月琴,我用筷子敲着桌子,我们唱起了《社会主义好》来。
吃饱了,笑够了,我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来,说:“旧社会,穷人苦,可有我们饿饭那两年苦?”
“我是没有见过有困难时期那样苦过的,不过这可不能唱跟旧社会比,那是因为天灾,加上有的领导瞎指挥,修正主义苏联又逼债,所以才造成的。再说,那也是要富大家富要穷大家穷,没有人剥削人呀,要是旧社会遇到这样的大灾害呀,那就不同了,富人就更富,穷人就走投无路了。”
我点了点头,展览馆就有地主趁人之危发财的。
李爷爷说:“对了,现在的生活还算不得那样,要到了共产主义,那就更好了,到那时,肯定比黄三家的生活还要好了。”
共产主义,老师不是讲过吗,到那时,就是按需分配了,就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我说:“不,共产主义的生活,肯定比黄三家的生活更好。好上几十倍、几百倍、几千倍。”
“对对对,共产主义比黄三家好,比黄三家生活好,是神仙的生活,我要过神仙生活了。”
李爷爷高兴得又弹起那些过时的老调歌来了,弹唱着弹唱着,就俯下了身子,偏着头,好像从他的月琴里能昕到和看到共产主义生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