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童年十二


 

人生童年十二
“砰砰”的两声从厨房传来,我知道这是妈妈在厨房里。没有米,没有菜,什么东西也没有,她这么早到厨房去做什么呢?我穿上衣服悄悄向厨房摸去。
灶里的火一闪一闪的,妈妈正从蒸子里拿出四个菜团团来。我知道那是野菜做的,可是昨天连最后一点苦玛菜也吃完了,哪里找来的野菜呢?是什么野菜呢?
妈玛发现了我,把我拉到灶门口,说:“饿了吧?”
我点点头。
妈妈拿一个菜团团给我,叫我趁热吃。我拿着就咬了一大口。
妈妈说:“好吃吗?”
我点了点头,马上想起了妈妈昨天下午只喝了半碗汤,她肯定比我饿,我把菜团伸向妈妈的嘴,说:“妈妈吃。”
妈妈说:“妈妈吃过了,妈妈不饿。”
我清楚,自从食堂每天只发半碗见得到底包谷粥,到让各家生火开始,妈妈总是说她先吃了,其实,她除了尝尝野菜外,全部都给我和爸爸吃了。
我说:“妈妈没有吃。妈妈饿,妈妈你吃嘛。”
妈妈说:“妈妈真的吃了,乖孩子快吃。”
我说:“不。妈妈不吃,我就不吃,一天也不吃了。”
我把菜团伸到妈妈嘴边。
妈妈说:“好,妈妈吃,跟青青一起吃。”
妈妈小小地咬了一点,吃得很响,就势把菜团喂在了我的嘴里。
天才蒙蒙亮,我就提着小背篓坐在被砍的大攀枝花树茬上,等袁书洪了。我突然想起树茬的残皮下曾抽出过许多的新芽,我蹲下去仔细观看,发现已被人扯去了,有些还是才扯去不久的。肯定是扯去吃了,那样嫩嫩的芽,肯定很好吃。想到吃,馋涎就在嘴里不断地涌,我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到了背篓里,在妈妈给我当中午饭的用几张树叶包着的三个菜团子上摸着。我不自觉地拿出了-个来,刚送到嘴边就忍住了。
我想起妈妈已经在开始浮肿的脚,想起了瘦骨嶙峋的爸爸。我真害怕,有很多人都是得黄肿病死的,妈妈会不会是黄肿病呢?妈妈总是说不是,说她不要紧,会好的。不行,我现在不能吃它,妈妈说叫我给李爷爷一个,给袁书洪一个,不,我只给他们一人半个,我吃半个,留一半个回来给爸爸妈妈。我只好大口大口地咽着馋涎。
李爷爷一来就催我快走,我说还有袁书洪,他马上就会来的。李爷爷先不同意等他,更不同意带他去,但是,在我的要求下,他同意了。他说:“他爸爸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个清官,要不是他爸爸把我从监狱救出来送医院,我怕是活不到今天,为了我,听说才被降到商业局去当科长的,他爸爸是个清官呀,要不然怎么连他家也断粮了。”
天快大亮时,袁书洪才气喘吁吁地挎着个帆布包跑来。
我埋怨道:“昨天说好的,天不亮就到,怎么现在才来?”
“是我不好,我爸爸今天早上才从昆明回来。”
李爷爷说:“快走吧,时间不早了,才走了几步,“你爸爸是去开会才回来的吧?”
袁书洪“嗯”了一声。
沉默了好一阵,李爷爷才又说:“你们知道吗,昆明很大,你们要是去昆明,没有人带着,就会找不到路。昆明那座大学,就是黄三读的那座大学,台阶有这么长,房屋有这么高。”他边说边手搭凉棚,头朝上扬,把帽子扬掉了地。“不见屋顶。对了,昆明还有大海子、大观楼、西山、筇竹寺、文庙,那海子很大很大,望也望不到边,木船、帆船、花船在里面来来往往的。那都是解放前去过的事了,解放后我就没有去过,现在不知是什么样子。”
袁书洪说:“李爷爷,那大海子叫滇池。”
李爷爷说:“对对对,那大海子是叫滇池,还是黄三告诉我的呢。”又问袁书洪,“你去过昆明?”
袁书洪说:“去过,那是公路修通的那年,放寒假时,我妈妈带我坐汽车去的,说的那些地方,我婆婆都带我去过。”
李爷爷说:“有本事,有本事,这么小就坐汽车走南闯北,将来一定会像你爸爸一样有出息。”
我真羡慕袁书洪,他不但坐汽车,还坐过火车,见过停着的飞机,而我呢,只爬过一次停着的汽车,飞机见到的只是那么一小点,甚至只是一个小白点,在遥远的天空嗡嗡叫,头仰酸了,才见那么一会儿。我还没有走出过离家三十里的地方。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像袁书洪一样到昆明去玩一趟就好了。不,要像黄三一样就更好。不过,黄三家是有钱的大地主,要是我也成了地主就好了。
李爷爷说:“青青,你可要好好读书,将来去昆明的大学校读书,去昆明做事。”
袁书洪说:“我们两个一起去读书,我带你去太观楼、西山去玩,”
我笑了,好像去昆明就在明天一祥高兴,走着走着,李爷爷说:“你俩唱支歌吧。”
我和袁书洪唱起了《大板车装货多》来。袁书红拍着手打起了拍子,歌声在山野响起来了,声音越来越细弱,终于,连一支歌也没有唱完。
李爷爷说:“这个年月,话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说。息一息,吃点东西再走吧。”
李爷爷拿出四个小小的红苕来,分给我和袁书洪每人一个半。我想了又想才把背篓里的菜团全拿了出来,一人一个。袁书洪则从帆布包里拿出了三十块饼干、六个鸡蛋来。
袁书洪拿出的东西,把李爷爷和我都惊呆了,过了几秒钟,李爷爷才说:“娃娃,这年头,这些东西可是无价之宝呀,你爸爸妈妈准你拿这许多的?”
“就是我爸爸妈妈给我的嘛,他们让我分给爷爷和青青的。来,每人一份,过共产主义了。”
袁书洪咬了一口菜团子,说:“这是什么菜?”
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我妈妈给我的。”
李爷爷说:“城里娃娃,没有吃过这东西吧?不好吃吧?这是攀枝花。”
哦,难怪不得,那些嫩芽嫩叶是被妈妈采去的。
袁书洪说:“这不是攀枝花。攀枝花,我吃过,炒出来香喷喷的,很好吃。”
李爷爷说:“这是攀枝花的叶。娃娃,李爷爷不吃你的饼干鸡蛋,来,你吃吧,把攀枝花团给我吃。”
袁书洪说:“我不嘛,我要吃。我尽吃好的,又不是地主。”
李爷爷说:“你爸爸妈妈和你的心好啊,像黄三一样,保证以后你当的还是大清官,你知道旧社会的地主吗?他们可会吃好东西了,你们没有听说过吧,黄三的爹,那个老地主,吃破酥包子也要剥皮,吃几个鸡蛋算个啥。要说过去有钱的地主吃的,什么芙蓉蛋、蜂糖果子,那才叫好的呢。”
我真舍不得吃书洪给我的饼干和鸡蛋,我只想把它们省下留给爸爸妈妈吃。但是,当着袁书洪,不吃又不行,我只好慢慢腾腾地吃。饼干真香真甜,我只能大大地吃一口菜团,再小小地咬点饼干。但我还是不自觉地就吃完了一块。
李爷爷也是这样吃的。我已经吃去三块饼干了,我巴不得李爷爷叫走了,没想到,李爷爷真的叫上路了。我把饼干和鸡蛋都包在了衣服里,放进了小背篓。
我问:“李爷爷,我们要到哪里去?”
李爷爷说:“石灰箐。”
袁书洪说:“石灰箐,我去过,那里树可多了,前年就是炼钢铁那年,我还跟我爸在那里住过一夜呢,,可好玩了。”
咳,我只听爸爸妈妈讲过那地方,可从来没有去过。
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到了石灰箐里,箐里的水清澈见底,可是,我连蹬掉鞋子的力气也没有了,直想躺到地上歇会儿。但是,李爷爷不准,他又拿出四个小小的红苕来,把饼干和鸡蛋也拿了出来,要把鸡蛋和饼干推给我和袁书洪。我和袁书洪死也不要他的,他就把四个红苕平分给了我和袁书洪。
我吃了两个红苕,又有力气了,袁书洪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吓得刚才剩下的一小点菜团也掉到水里去了。
我定睛一看,是一只大青蛙,跳过去一把爪抓住了。我们都高兴地笑了。
李爷爷说:“你们俩在这里捉青蛙找柴吧,野菜,我去采,包你们满意。等我回来,我们烧青蛙红苕吃。”
我和袁书洪高兴地答应了,李爷爷刮来几条树皮让我们拴青蛙,就带上我的背篓和袁书洪的帆布包向下面走了。
我俩捉到的青蛙真不少,巳经是第五串了,我抬起头,才发现我们离原来的地方已经有些远了,这里紧靠左边悬岩,右边是密密的树林。我四处看看,说:“走,我们进树林去看看有没有野菜,说不定李爷爷也在里面呢?”
树林里野菜不太多,杂藤倒是不少,我们绕来绕去。走了好一会儿,树林、杂藤才少了。
“啊!”我惊奇地叫了起来。
谁在这一面是悬岩,其余都是密林包围着的地方种下了包谷、红苕、小米菜、天心米菜呢?这地方的悬岩下还有凉凉的水淌出来呢,流不到十米远来全渗进了一片沙地中不见了。
我俩走到地边转着看。在一簇杂藤下,我发现了李爷爷的背篓。我俩跑过去一看,李爷爷不在,四处看也没有发现。我俩高声喊了起来:“李爷爷,李爷爷。”
才喊了两声,李爷爷就从树林里钻了出来,说:“别喊,别喊,我在这里呢。”他四处看看,“有人见你们来这里了吗?”
我俩摇摇头。
李爷爷严肃地说:“你俩可不能对任何人讲。”
我俩点了点头,我说:“这是你开的荒地种的吗?”
李爷爷点点头,说:“别小看这么点庄稼,它能救多少人的命呀!”他对着袁书洪:“你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特别别告诉你爸爸和妈妈,知道吗?”
袁书洪点点头,说:“我爸爸回来说,上级允许社员开荒种地了,社里还要分自留地给社员们种呢。”
“真的?”
“真的。”
李爷爷摇摇手:“不论怎么说,你现在千万别说这里有庄稼就行了。你家要,只管和我要就是了。”
袁书洪点了点头,说:“我会叫我妈给钱向你买的。因为是你劳动苦来的。”
李爷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箐沟里烧起了一堆篝火,香和甜从火中冒出来。
李爷爷吃着青蛙肉,说:“要是有一口酒,就是现在的地主,生活了。”
袁书洪看着爷爷,说:“你是地主还是想当地主。”
李爷爷说:“我是什么地主,我家祖祖辈辈都穷得叮当响。我什么都不想了,只要有个温饱就满意了,凭什么当地主。”
袁书洪说:“我也不想当地主。”
他们为什么不当地主呢?我是想当地主的,要是我当了地主,我保证请大家都来吃好的。也保证顿顿给李爷爷酒喝。我我说:“我当地主。”
“什么?”他们两个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继而发出哈哈的大笑。
“青青愿当地主,地主。哈哈哈,我们来学地主,哈哈哈……真好玩……”
李爷爷笑着摇摇头“你有田有地吗?地主这样好当的?”
他俩笑得这么开心,我又没有真的成地主,又不能拿出好的东西来给他俩吃。我说:“真的我想当地主,我当了地主,就天天请你们吃好的穿好的,拿钱大家上昆明去玩,”
他俩笑得更厉害了,东倒西歪地指着我喊“地主,地主”我也高兴地笑了,好像我真的成了地主。
李爷爷好久才停住笑,说:“地主都是坏人,剥削人的。”
我说:“我当好地主,当不剥削人的地主。”
李爷爷说:“你为什么要当地主?”
我说:“当地主有好的吃,有好的穿,不挨饿。”
李爷爷严肃地说:“你可不能乱说,你本身就是贫下中农,想当地主的人都要挨斗,那些地主,现在比我们还不如不说,还要挨批斗呢。”
我才不想当挨斗的地主呢,我要当吃得饱的地主,当好的地主,把好吃的好穿的分给大家的地主,反正我不愿当穷的吃不饱的贫下中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