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看到《阅微草堂笔记》,发现《阅微》里面的狐狸,比《聊斋》里的狐狸更可爱,蒲松龄一生抑郁不得志,作品纵然文藻华美,却总带孤寒之气。聊斋里的狐狸千篇一律地爱上薄情书生,脸谱化的痕迹好重。《阅微》中的狐狸就多了三分狡黠灵动,或者说这些小东西作了纪老先生的传声筒,言谈间或夹枪带棒,或绵里藏针,行事又诡异可爱,比仙多几分市井亲切,比鬼多几分跳脱俏皮。
“先叔仪庵公,有质库在西城中。一小楼为狐所居,夜恒闻其语声,然不为人害,久亦相安。一夜,楼上闻诟谇鞭笞声甚厉,群往听之。忽闻负痛疾呼曰:‘楼下诸公,皆当明理,世有妇挞夫者耶?’适中一人方为妇挞,面上爪痕犹未愈,众哄然一笑曰:‘是固有之,不足为怪。’楼上群狐亦哄然一笑,其斗遂解。闻者无不绝倒。”
这是怕老婆的狐狸,挨了老婆打还向人类求说法,结果被恶搞了,妙在宾主双方都很幽默,哄然一笑,皆大欢喜。
也有极其有道义的狐狸。有个故事讲,某家楼上有狐狸,主人家是个道学家,自恃身为乡官无所畏惧,便在楼下邀请宾客讲经书,结果楼上的狐狸厉声骂道:“时方饥疫,百姓颇有死亡。汝为乡宦,即不思早倡义举,施粥舍药,即应趁此良夜,闭户安眠,尚不失为自了汉。乃高谈阔论,在此讲民胞物与。不知讲至天明,还可作饭餐,可作药服否?且击汝一砖,听汝再讲邪不胜正!”说完一块城砖就飞进来,声如霹雳,杯盘几案俱碎。
这位狐兄行事痛快。每当看到大荒之年,倘有官员喋喋不休作些无关痛痒的报告的时候,就盼着狐兄出场振聋发聩一回。
又有骂庸僧的。一个寺院的藏经阁上有狐狸,有一年夏天,一个打包僧厌倦诸僧嚣杂,就自己搬到楼上。诸僧听到狐狸在梁上说,大家请回避一下,我要带家眷搬到楼下了。诸僧问道:“久居楼上,为什么忽然想住楼下呢?”狐狸说:“和尚在这里。”诸僧问,“你要回避和尚吗?”狐狸答,“和尚乃是佛子,怎么能不回避呢?”众人又问:“我们难道不是和尚吗?”狐狸不肯答话。众人反复问,狐狸徐徐答道:“汝辈自以为和尚,我复何言?”你们非要拿自己当真和尚,我还能说什么呢?
此狐不俗。
除了这些俏皮的狐狸,还记得一只寂寞的鬼。
一个人在山上走,风雨欲来,找到一个山洞躲避。洞中有人说:“此中有鬼,君勿入。”躲雨的人惊问道:“那您是谁呢?”洞中人答道:“我便是鬼。”原来这只鬼在宋神宗的时候当过县令,讨厌那些倾轧功利的同僚,便弃职返乡,死后他做了阴间的官,没想到阴间的官僚一样彼此争斗倾轧不休,他又弃职,回到自己的墓穴。墓在群鬼中间,往来嚣杂,这只鬼烦不胜烦,索性避居到山洞中。山上虽有凄风苦雨,萧索不堪,但比起宦海风波、仕途机关,不知道要好多少了。寂历空山,都忘甲子。不知与群鬼分开多少年了,和人更是相隔久远,可惜今天又遇到了人,明天只好搬家了。我记得那只鬼走前最后说的话是:“武陵渔人,勿再访桃花源也。”然后就不肯说话了。
有时候不禁会想,自己死后会不会变成这样一只以寂寞为快乐的鬼。
有一首诗,讲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这就是狐狸和鬼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