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抹去城市的记忆


        我的母亲是个文盲,从老家来北京时,我带她去天安门广场游览,到了广场,她问我这是哪里?我告诉她,这就是全国人民向往的天安门广场。我期待着她作出激动的反应,但等了许久,她只说了一句话:人家说北京有个天安门,到北京一定要去看看,原来就是一块大场。
        我算是个读过几本书的人,但也会陷入我母亲这样的疑惑中。去年,我去了一趟越南,夜里到达河内,次日要去胡志明市,我学过历史,学过国际政治,自然知道河内在越南的分量,也知道河内有个巴亭广场,巴亭是越南人民最早起来反抗法国殖民者的地方,广场因此而得名,巴亭广场还是当年胡主席宣读越南《独立宣言》,宣布越南民主共和国成立的地方,我自认为比我母亲有文化,这么重大的地方再晚也要去看一看。但当我脚踏巴亭广场的草地时,我的感觉同我母亲没什么两样:不就是一块不大的草地嘛,周围的建筑既无特色,又看不出有什么重大意义,唯一不错的是一座建在高台上的胡伯伯陵墓,看上去有点古希腊建筑的风格,仅此而已。巴亭广场之于我,就像天安门广场之于我母亲,并无特别的意义可言。
        这就引出很多问题,所谓城市的记忆,实际是有很多层面的,大到一个国家民族的记忆,小到一个个体的记忆,其间千差万别,有些,你可能并没有确切的记忆,但她对你却影响至深,甚至无形中改变了你的人生,有些是你亲身经历,自然意义非凡,但不管是何种记忆,城市记忆,首先必须与这个城市的居民有关,其次才有可能越出城市的范围,对国家民族甚至国际有关,并由此超越个体的记忆,而成为人类历史的一部分。
        城市有大量的人聚居,每天都在发生很多与人有关的活动,因此,城市本质上是人市,就像人有记忆一样,城市也应该是有记忆的。所谓城市的记忆,无非就是城市的历史,有历史才会有记忆,没有历史自然无从记忆,而人们记忆的无非就是历史。历史自然只记忆那些重大的有历史意义的事件。类似天安门广场换了一块砖这样的事件,很少会作为记忆沉淀下来,只有像开国大典,毛泽东检阅红卫兵,举行毛泽东主席追悼大会,建立毛主席纪念堂,国庆阅兵,发生五四、四五、六四这样的运动等等,才会作为这个城市乃至这个民族的集体记忆进入历史,才会有意义。事实上,也真是因为在这里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才赋予天安门周围的建筑以意义,这样,在我们观望这些建筑时,才会唤起我们百感交集的心理反应。如果这里什么也未曾发生,或者即使发生过,但你并不知道,或者压根儿与你没有一点关系,那是别的民族别的国家别的城市记忆中的大事,那就只能如我母亲站在天安门广场我站在巴亭广场一样,除了一脸迷茫还是一脸迷茫。
        如果记忆已经形成,我们能否抹掉这些记忆呢?当然可以。实际上,这样的事例在今天的城市,无论东西,不分南北,每天都在发生。有时候是时间改变了一切,就像我们的诗人所言,时间开始了!有时候是我们的父母官替我们作主,还有很多时候是开发商所为。我们常常批评自己的民族,过于往后看,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要走得更远,就得推倒重来。挥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实际上,我们知道,这只是故作潇洒罢了。项羽烧了阿房宫,但至今在每个人的心里,还留着它的位置。就像我母亲在老家,常要去一些地方烧香,这些地方只有一堆香灰,别无其他,我不明白为何要在一块空地上烧香?原来,这些地方曾经都是有庙宇的,走了和尚,烧了庙宇,看不见的山门却还在人的心里,因此,抹去有形的与城市记忆有关的建筑是容易的,但要抹去人们内心的记忆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像时间不可能重新开始一样,记忆也是无法从心里抹去的,如果硬要抹去,很多时候往往适得其反。越想抹去,记得越深。
我们也不妨假设,记忆是可以抹去的。但如果记忆真的可以抹去,那一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就像被植入了芯片的机器人被拔掉芯片一样,或者像一个失忆的人一样,没有记忆,就成了孤魂野鬼,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人,如果真的置身于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没有任何以往的经验可以凭借,万物之灵的力量感就会顿时消失,不安和恐惧就会随风而至,如果一个城市失去了记忆,那就等于剥夺了城市人的立身之所,人被连根拔起,变成了一片随风飘逝的落叶,任何人就都可以把你踩在脚下了。
        有些开发商已经意识到城市的记忆终究是无法抹去的,因此,提出要尊重历史文脉,但他们依然不清楚如何是好。我曾参加过一个论坛,会上,“文化人”和建筑师发生了一场短兵相接的冲突,文化人指责建筑师没文化还破坏文化,但他们开出的药方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实际正是开发商最热心的保护历史文脉之举。具体的做法是:用录像等手段,把原住民的生活状态生活方式记录下来,再在新建的小区里,留一个当地典型的民居,或者干脆建个博物馆之类,如此等等。他们以为这样就把城市的记忆留住了,就有文化了,殊不知,他们把活的记忆,变成了死的牌位,实际上,任何大规模的重建,由于都会把大量的原住民迁出去,都会破坏原生态的生活场景,都会打破原有的城市肌理,把城市重新变成一张七通一平的白纸,因此,即使原住民回来,也已很难接续原有的记忆,何况住下来的都已是外来居民,要留住城市记忆的努力几乎是徒劳的。城市的记忆应该是有连续性的,有积累的,如果每次都要重头来过,就难免肤浅没有根基,难免浮躁急功近利,城市的记忆就成了暴发户式的记忆,就不会有贵族式的记忆。要留住城市的记忆,理想的做法不是推倒重来,而是城市的有机更新。遗憾的是,在中国,这一主张至今还只是停留在学理的探讨上。
        人们获得记忆的方式有直接的,也有间接的。亲身参与某些历史事件,可以直接获得第一手的记忆,通过书本等媒介,或者通过口耳相传等方式,也可以习得记忆。亲身获得的记忆一般来说比较靠谱,但也不尽然,毕竟在某一重大历史事件中,个人只是微小的一粒尘埃,不可能洞察全局,因而这样的记忆可能片面,同样间接获得的记忆也未必就不可靠,如果你能兼听,则明。但直接获得的记忆,显然更为刻骨铭心,更能唤起当事人的感情。对于天安门广场,我既亲身经历过重大历史事件,又获得过间接记忆,站在天安门广场,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而巴亭广场,我只有间接记忆,这些记忆实际只与我的知识有关,很难打动人心。至于那些既无直接记忆,又无间接记忆的地方,面对历史堆积的城市或某一地点,就只会发出茫然空洞的叹息了。
        无论是直接记忆,还是间接记忆,个体的记忆对集体来说并非毫无意义,相反,集体的记忆需要建筑在个体之上,那些能够成为全民族记忆的东西,一定是最大程度上拥有个体记忆的东西,所谓共同的记忆,无非就是这些不同个体不同记忆的集合体而已。一个城市的记忆必定是一个城市集体的记忆,一个小区的记忆肯定离不开这个小区的人群,比如四合院的记忆,对于北京人来说,是他们抹不掉的记忆,但对于外乡人来说,破烂的四合院留它何用?因此,任何割断城市与其居民联系的做法、任何企图抹去城市记忆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任何希望留住城市记忆的做法就不得不从尊重所在城市、所在区域的每个人开始。

                                      ——为万通《生活家》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