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章归档:杨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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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献祭(一)


魏元帝景元3年,嵇康为司马昭所杀。一个被他的时代奉上神坛的人,最终成了时代的祭品。

 

对于嵇康,《晋书》有这样的描述:“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善谈理,又能属文,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可以说,几乎在不经意间,嵇康就拥有了魏晋士人所企羡的一切。然而,这也成了他的心结所在:一个熟知庄子“材与不材”之辨的人,却又不得不一步步走近其郊祭牺牛的命运,其心境可想而知。

 

将魏晋时代视为“人的自觉”的时代实在是一种错觉,在我看来,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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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献祭(二)


嵇康之名擅天下,固然与其容止风度不无关联,但更为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他“谈理”和“属文”上的卓异。《世说新语·文学篇》载:

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

可见时人对嵇康的畏重到了何种程度。这里提到的钟会及其《四本论》在魏晋时代的影响是绝不可以等闲视之的。《南齐书·僧虔传》载其《诫子书》云:“《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之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钟会的《四本论》与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在晋室衣冠南渡以后,共同成为名士清谈的必备修养,如待客之施设一般不可或缺。而《四本论》讨论的才性同、异、离、合的问题,更是魏初以来最为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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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献祭(三)


汉语思想传统中素来缺少详尽描述一场辩论的具体展开的文字。《声无哀乐论》在这方面可以算作一个辉煌的特例。前后八组辩论,问难应答,彼此呼应,辞气之盛衰起伏,理势之晦明闢闔,常如绝地而忽然开朗,每若穷途而竟之达道。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文奇构。

 

从《声无哀乐论》的立论逻辑看,嵇康的目标似乎只是为了“正名”,即要在声音或音乐与哀乐之情的关系问题上做到“名实俱去”。从“实”的方面说,嵇康所要做的无非是“托大同于音声,归众变于人情”。在嵇康看来,音乐的本质就是至和之声,虽有美丑抑扬之别,但无论如何都不能传达和表现人内在千变万化的情绪。嵇康并不否认音乐的确可以使人有哀乐之情的流露,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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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献祭(四)


《声无哀乐论》中另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是,如果音乐或声音不能传达人的内在品质,那么历史载记中大量有关听声识情(如《礼记·乐记》中的仲尼听琴)的记述又做何解释呢?“秦客”对这些“前言往记”的纠缠,可能是此篇最琐碎乏味的部分,殊不知这同样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事实上,只要嵇康承认有听声辨情的情况存在,哪怕只有一例,“声无哀乐”的立论就在根本上被瓦解了。这也是论辩过程中,“东野主人”的论证常常令人生不绝如线之感的原因。“秦客”的另一个有力的问难即由此而生:通过人的表情来识别人的内心,这恐怕没人能从根本加以否认,而表情与声音“同出于一身”,何以偏偏对听声辨情横加怀疑呢?嵇康的应答同样极富神彩:食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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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献祭(五)


之所以说《声无哀乐论》是一篇政治哲学文献,是因为它的关注焦点实在于音乐的政治功能。事实上,从辩论的开始,“秦客”对声无哀乐这一论题的最大质疑就产生于此:如果音乐既无法传达也无法影响和改变人的内在情绪,那么儒家经典中所说的“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又是如何可能的呢?而辩论的最后也以“东野主人”详细疏解音乐中的雅郑之别、以及“移风易俗”与音乐的关系为归结。

 

在郑卫之音的问题上,嵇康的观点与经典儒家的音乐观有着深刻的共鸣。他指出,“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槃荒酒,易以丧业。……先王恐天下流而不反,故具其八音,不渎其声,绝其太和,不穷其变。……犹大羹不和,不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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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告子的丛林(一)


人性问题事关人之为人的尊严。

孟子在两千多年前从告子手中赢得的荣耀,在今天的智者眼中,大概至多只能以历史的眼光来“同情地了解”了。在这个人的底线日渐退却的时代里,在这个“历史地”取消了“抽象人性论”的话语氛围里,我们正任由最抽象的人性论在汉语的书写和言说世界里肆虐。如果孟子复生于今日,他将会发现,他当年赢得的不过是场辩论而已。而被他驳倒的告子,却早已在当代活色生香的饮食男女中长成繁茂的丛林了。

在某种意义上,孟子要比孔子“不幸”得多。他不再是一个伟大的独白者,一个意义的直接给出者。他所生活的世界空前嘈杂,那些偶然把捉到了“斯文”的某个断片的人,正在用声音填满每一个有可能被听到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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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告子的丛林(二)


在关于人性问题的四组辩论中,首先要留意的是第三组:

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里孟子运用了诡辩的技术,即最后荒谬结论的推出,是建立在将“生之谓性”与“白之谓白”等同起来这一基础之上的,而实际上,二者并无必然的关联。看出其中的诡辩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要弄清究竟是何种思想缺陷使得这一诡辩得以成立。换言之,孟子的诡辩绝非一种单纯的辩论技巧,而是藉此将告子思想的内在问题放大、使之充分显露的手段。告子的问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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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告子的丛林(三)


如在第一组辩论中,告子将人性与仁义的关系比作杞柳和桮棬的关系: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杞柳是质料,而桮棬是由此质料制成的器具。告子这一比喻的要点在于指出,义不是人的自然,而是以人的自然为质料“加工”而成的。值得注意的是,孟子所做的仅仅是指出这个比喻的可能后果——“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辩论就结束了。这表明,让天下之人都以仁义为祸是一个告子也同样无法接受的结果。说不定他也被这可能的思想后果吓了一跳。尽管如此,在接下来的一组辩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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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告子的丛林(四)


作为人内在的根源可能性的性善,体现于人心之四端: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四端是普遍性的。在所有作为共在的人的生存中,四端都是不可斯须去身的本质倾向。无论何等堕落的人,我们都能在他身上看到四端的显现。王阳明在印证其晚年提出的良知说时,曾指出过这样的现象:便是个贼,你若当面唤他作贼,他也会忸怩。“忸怩”则羞恶之心作矣。

甚至在黑社会里,我们也能看到四端的无处不在。《庄子·胠箧》中有这样一段:

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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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告子的丛林(五)


孟子显然意识到了欲望的问题。而为什么他没有像荀子那样,从欲望的无节制导向人性恶的结论呢?原因在于孟子保持了对欲望这个概念的现实感。换言之,他没有像荀子那样将欲望完全抽象化和概念化。孟子说: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在现实的人性表现中,欲望总是复杂多样的。各种欲望彼此制衡,从而使得人的任何现实的欲望都并不是全无节制的。此外,人之易于厌倦的特质,也构成了对任何一种单一的欲望的自我约制。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向我们证明,如果不是以上帝的工具自居,如果不是将世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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