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傻子(十一)


二傻子(记传体小说连载)

文/潘国尧 

 十一

几天后,二傻子爹当着一家人的面给了他10块钱,说这钱省着花,年前不会再给你钱了,“你去偷去抢我管不着,反正就这点钱了”,他爹知道,二傻子要真能偷能抢了,他也就不用去考大学了。他娘给他装了一个木箱子的米,说是一个月就一箱子米了,吃完了你去挖地瓜挖萝卜我管不着了。她娘也知道,干这些活二傻子弟弟行,他不行。二傻子哥在一边说风凉话,说他15岁去省城钢铁厂敲石块,就带了一袋子霉干菜,“米都没有,靠我自己赚钱买米,你去读书,家里还要倒贴米。”二傻子说那我要不也去上海做小工去算了。二傻子爹白了大儿子一眼,说他要是考上了,你的媳妇就有着落了你知道不?

就这样,二傻子挑着一个担子就去县中学高复班报到去了,这担行李的标配是这样的:一头是一些生活用品和几本书,用一个当时非常流行的网线袋子兜着,相当于现在满车站都拉的呼呼作响的各种拉杆箱。还有一头是一个化肥袋子装的霉干菜和他娘给装的一箱子米。

二傻子就这样挑着这个担子上路了。路上,不时有骑着自行车驼着差不多行李的人路过,二傻子知道,那都是些走了关系去读高复班的人,他们有的是镇上七所八站的干部子女,有的是老师或者镇上医院医生的子女,再不济的也是村支书的孩子或者亲戚啥的。那会儿也没多少人富起来,能骑上自行车的差不多跟十几年后第一批买桑塔纳的人有一比。

县中学跟别的县不一样,一般县里影响最大的中学肯定是在县城,但是二傻子要去的这所县中学却在比他的老家还要荒凉的地方。那地方四面环山,中间是一个大湖,湖心一块台地,有十多个足球场那么大,上面有几幢五六十年前留下来的老式建筑,周围是学校农场的菜地。这个学校有些历史,抗战那会儿华北吃紧,北平一带的知识分子纷纷弃校往南跑,最远的跑到了云南大理,这就是著名的西南联大,战时的中山大学、同济大学等。也有一部分南逃路上看上了这个群山环绕中的湖心岛中学,好多人就留了下来,再加上本省本地的几个名人,比如当时就如雷贯耳的朱自清、叶圣陶、李叔同、朱光潜、匡互生、夏丏尊等都曾在这里执教过。这个学校有多大名声呢?建国后有句话到处流传,道是“北有南开,南有春晖”,南边的就是这个学校。

一般中学的出名,要么是出过特别优秀的学生,比如南开就曾经培养过后来做了共和国三任总理的学生;要么就是名师荟萃。虽然这些名师战后纷纷回到了他们如鱼得水过的大城市,但是他们好歹在这江南一隅留下了许多蛛丝马迹。若干年后,有一部根据已故著名文人钱钟书先生的小说《围城》改编的电视剧,其中大部分的场景就是在这个学校拍摄的。

二傻子挑着一担行李吊儿郎当地行进在快要拐向湖心岛的砂石路上,后面一辆自行车打着响铃飞也似地从斜坡上冲下来,二傻子赶紧躲到一边,自行车后座上坐着的却是国龙,他冲二傻子一笑,说一会学校见。

二傻子就继续赶路,但是两边的景色很好,他就放慢了走路的速度,他想,反正早到晚到都有个位子给他留着的。拐过一个山脚,二傻子看到两根水泥杆子立在路的两边,上面用两根铁丝串着四个白底黑字的铁牌子,道是“春晖中学”。后来老师们解释说,这四个字是解放前从这个地方走出去成了最伟大文学家和思想家的周老先生的真迹,虽然这不是周老先生特地为这所中学题的名,他老人家也从来就没来过这个湖心岛,但是他至少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并从这里走出去的最著名的人物。所以,学校就别出心裁地从周老先生留下的墨宝里挑出了这四个字。说实话,这四个字瘦不拉肌的也不咋的,但人家是名人,名人的字好坏无所谓,关键是他的真迹。

穿过这个“校牌楼”,远远望去,春晖中学的轮廓就比较清晰了,有几幢老式的房子特别显眼,那都是本地根本见不到的梯形坡的屋顶,还是红色的屋瓦,很有些哥特式建筑的异国情调。还有远远望去那个围墙上的半圆型门洞也很有特色。虽然这种圆洞门现在在农村的那些土豪盖的宅子里随处可见,但在那个草舍还随处可见的年代,这样的建筑着实算是壕级了。

二傻子不禁心里有一阵小激动,他想自己今后的一年中将在这样销魂的地方度过了,他把担子换了一个肩膀,加快了脚步向校门走去。

 

学校除了从初中到高中的5个年级十几个班级外,特地加开了两个高复班,分别是理科班和文科班,这两个班级占据了工字型主教学楼最大的两个教室。理科班有100个左右的学生,文科班最初是70多个,后来又陆续有“开后门”进来的几个超龄学生,他们中其中有一个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做过生产队的队长,另外还有一个是上海人,穿着打扮很另类,据说是在上海不学好,被他老爹托了好多关系来乡下涨姿势。所以最后一个百把平的教室硬塞进去了90多号人。

要说这个高复班最牛的当然是几个老师了。班主任兼地理老师,据说文革中是右派分子,早年在外县教书,名头很大,甚至我们的地理教科书都是他参与编制的。因为“成分问题”,班主任一直未婚,直到四十出头调回老家教书,县教育局的领导才为他张罗了一个本地大龄未婚女子为妻,这就是我们的师娘。其实班主任年轻时绝对是帅哥一枚,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的三大球技术都十分出色,每次校篮球队与老师队比赛,都是老师队赢,其中班主任是主要得分手。他打排球,快五十岁的人了,居然能在水泥地上鱼跃救球。踢足球,胸部停球,然后老到地抽射,一气呵成,一看就是个练家出身的。一般说来,体育优秀的总是长得帅的,但是这样的帅哥却落得40岁出头才成家,各种心酸,怕是只有这位才子自己消遣一辈子了。好在班主任的晚年十分发达,退休前被评为全国特级教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晚婚的师娘也很争气,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次,二傻子回老家,在街上远远地看到他的恩师,虽然头发全白了,但是走路虎虎有生气,他本想好好跟恩师唠嗑一番,但是他还是远远地躲在一边,看着恩师远去......

语文老师是从辽宁大学刚调来的一个讲师,因为师娘就是本地人,据说她的老家就是学校旁边这个大湖对面的那个村庄。文革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师娘不习惯北方的生活环境,坚决要求先生调到南方来。就这样,大学的中文系讲师成了中学的语文教员,要知道,那年头,一个大学讲师的地位相当于今天著名大学的博导。但是语文老师似乎对眼下的工作和生活很满意,他在上课时满口标准的普通话中偶尔也会夹杂着他跟师娘学的本地土话,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狗吃热泡饭”。师娘也不工作,平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和女儿一起在那个著名的湖里钓河虾,那是她童年时学会的手艺,每天娘俩能钓一斤多,足够语文老师下酒。

语文老师的酒量奇大,这很正常,北方的男人大都好酒量。也怪,老师之前是喝白酒的,到了南方就改喝黄酒了。黄酒酒精度数低,所以他一般一顿能喝三斤以上。好在他的工资是全校最高的,当时一般本地老师每月的工资是三四十元,但语文老师是大学讲师级别,每月有一百多元,这足够他一大家子吃喝的,因为别人家夫妻一起教书的工资加起来都没他高。

数学老师兼着文科班和理科班两个班的数学课,也是从内蒙古师大刚调来的一个讲师。不过数学老师本来就是本地人,一口土话倒是很亲切,他上课的最大特点就是整个教室内外,凡是他目力所及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活的教具,比如三角形的墙角,比如上面半圆下面长方形的大窗子,比如窗外连接两座“平行”楼的那条斜路,比如我们头顶上的日光灯和黑板和四周墙壁构成的各种角度,等等,被他这么一比,各种概念就很生动了。数学老师那会儿四十几岁的年纪,但是头顶已经开始脱发,就是中间面积比较大,两边的两缕黑发像两根羊角辫。一年后,文科高复班毕业前拍黑白照合影,二傻子刚好站在数学老师身后,那两撇“羊角”正好成了他胸前的两把“刷子”,很是显眼。

历史老师也是本地人,而且老家跟二傻子是同一个公社的,一口的本地话很是亲切。历史老师原先是县委写作班子的成员,说白了就是给县领导做秘书的,水平极高。他也是省城著名大学历史系毕业的,是自己主动要求来教书的。如果不来教书,他后来可能会成为级别很高的干部。但是人各有志,这可能是他家的“不幸”,但却是很多学生的大幸。历史老师的最大特点就是土话总是出其不意地与普通话结合到一起,最典型的一句便是有关埃及革命时期那句著名的话:埃及是埃及人的埃及。历史老师居然把同一个字读成了三个音:ai及是a及人的o及。这句名言后来差不多成了这个高复班毕业的同学每每见面时必学的一句话。

英语老师都快退休的年纪了,早年是国民党部队的英语教官,人长得甚是俊朗,腰板笔挺,走路是正步,一双俄罗斯老头皮鞋每天擦得锃亮。只可惜,二傻子没有半点英语的基础,无论这个做过翻译官的优秀老师讲课讲得多么引人入胜,二傻子都像是在看单口相声表演。后来高考,二傻子居然靠打钩填空选择题是非题等得了27分,这多少还有前国民党英语教官每节课执着念叨的那几个单词的功劳。

还有体育老师是前国家体操队的功勋教练,因为老家也是我们县里的,文革后就回老家教书了。在体育老师的专业指导下,二傻子和他的那些年龄参差的同学差不多都学会了双杠的杠上前滚翻,单杠的双臂大回转,以及跳马等体操的最基本动作。这些动作后来二傻子在做了中学语文老师兼学校体育老师时居然都还能做得很到位。

音乐老师是个大美女,虽然每周只有一节音乐课,但是二傻子特别希望这节课的时间能长一些,不仅是因为音乐老师的漂亮,还因为那会儿比较流行的歌曲,比如“泉水叮咚”,比如“童年”,比如“军港之夜”,比如“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比如“一剪梅”,美女都能唱得跟收音机里的原声差不了多少。当然,这些歌也成为二傻子至今还记得真真切切唱得回肠荡气的生命之歌。只是,美女也有霸道的一面,一次二傻子贪图冬日棉被的温暖,大伙儿都去早操了,他却还在呼呼大睡,大美女来寝室里“查户口”,毫不手软地把二傻子的棉被给扯下了床。这成为日后二傻子好多恶梦和美梦的流动场景。

总之,这些老师要么是身怀绝技,要么是个性鲜明,要么是讲课激情四射,要么是令学生肃然起敬。二傻子后来考上地区的师专,那些老师大多是从各县通过各种关系抽调来的前中学老师,无论是名头和实力,都不及高复班这一年的这几位优秀老师。

 

一般说来,名师出高徒,本来,二傻子也有望接他的老师们的班,成为一个好老师的,只可惜,他后来走了另一条路。这是后话,暂且不表。这个任务后来还是由国龙完成了,若干年后,国龙回到母校,成了春晖中学的语文老师。这家伙大学毕业时就有3000多册藏书,而且几乎每本他喜欢的书都精读,都做笔记。有这么一个饱学之士成为这所著名中学的新一代语文老师,这也算是上对得起我们那些现在已白发苍苍的老师(语文老师十多年前就因病作古了,祝老人家在天国也能天天油爆河虾下黄酒),下对得起他的那些学生们了。一个中学神奇的基因传承,最好的接力者当然是她自己培养出来的学子。

但是这一年的高复班,高强度的学习却成了二傻子此后几十年中反复做恶梦的场景再现。特别是数学、语文这两门课。因为数学基础实在太差,当然同班同学也都差不多,所以在高考的两个月前,几乎所有同学每天的主要精力都用在做数学作业上。因为从那一年开始,数学和语文都涨分了,满分有120分。数学老师老说的一句话就是,别的课多记记,多背背,一般都考得差不多,只有数学是拉分的科目,考得好的和考得差的,可能分差有几十分,这决定了你最后能不能考上,以及能考到什么样的学校。

二傻子虽然已经很努力了,但是每次的单元测验、期中期末考试,以及平时的各种模拟考试,他几乎都是位居最后的那几位。这真像郭冬临小品里演的那样,班上有那么两三个家伙总是能占据后三名,要么是二傻子,要么是另外两个傻子,总之要看哪个傻子刚好“拉稀”了。